杨知远教授那番基于物理铁律的、斩钉截铁的断言，如同一声洪钟，在李豫的脑海深处猛烈撞击，震得他之前所有基于眼见为实的认知嗡嗡作响，摇摇欲坠。
不是尸体？
不可能？
维度差距……绝对不可能被低维手段杀死……
荷鲁斯在火星基地深处，指着那半具蜿蜒如山脉、散发着亘古苍凉气息的残骸，明确告诉他，这远古的“始祖个体”是在十五年前被联合舰队发现，并因争夺而破碎。他甚至说过在人类舰队的观测中，这巨兽死于与其他强大太空兽群的战斗。
李豫确信自己亲眼见过那残骸，感受过那即便死去依旧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那空洞的眼窝，断裂的骨骼，破碎的鳞甲……一切迹象都指向一场惨烈的、终结了生命的战斗。
但是，杨教授的理论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墙，横亘在他的记忆之前。他自入学以来恶补的物理知识，虽然远不及教授精深，却也足够他理解“维度壁垒”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本质上的、信息层级的绝对差距。就像画中猛兽无论多么凶暴，确绝无可能伤害到观画之人。以此类推，人类乃至这片星域已知的任何力量，包括那些最强大的太空兽，其攻击方式也必然被限制在三维宇宙的物理规则之内。释放出高出维度层面的伤害？曾经的说辞现在听起来竟然如此荒谬绝伦。
那么，火星上那具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龙骸”，究竟是什么？
如果它真的不是尸体，又为何呈现出如此确凿的“死亡”状态？
而自己在时空裂隙之后，亲眼所见的那头完整的、活着的、仿佛由规则本身构成的黑色巨龙，那双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独眼……那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如教授所推断的，那种层次的高维存在，根本就不会“死”？或者说，它们的“生”与“死”，完全超出了低维生命所能理解和定义的范畴？
活着的龙，死去的骸骨……两个截然相反、却又都无比真实的景象，在李豫的脑海中疯狂对撞，撕扯着他的逻辑链条。巨量的、相互矛盾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让他陷入了一种短暂的、近乎停滞的茫然状态。他眉头紧锁，眼神失去了焦点，只是无意识地盯着实验室地面冰冷的金属接缝，仿佛想从那里看出宇宙的答案。
杨知远教授站在对面，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脸上剧烈变化的神色。那不仅仅是听到颠覆性理论时的惊讶，更像是一种……自身笃信的现实被彻底粉碎后的混乱与挣扎。
这个叫李豫的学生，刚才信誓旦旦地说出“公司瓜分了高维生物尸体”这种话，语气中的确定不似作伪。难道……他并非道听途说，而是真的……亲眼见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让杨教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如果真是如此，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价值，以及他所卷入的漩涡，恐怕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深邃和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用尽可能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探究欲的语气，缓缓开口，打破了实验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豫。”
李豫猛地回过神，抬眼看向教授，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收敛的震撼与迷茫。
杨教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关于‘高维生物尸体’的说法……你有证据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切开李豫所有的伪装，直达真相的核心。
“或者说……”杨教授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意味，“你是否……亲眼见过你所说的……‘它’？”
李豫的思维还沉浸在“活龙”与“死骸”的悖论旋涡中，他的脑神经在长时间服用兴奋剂的作用下已经处于枯竭的边缘，更何况刚刚论断又给他自从目睹火星遗骸以来最大的冲击，听到教授的问题，几乎是出于一种深陷思考的无意识状态，嘴唇微动，一句呢喃般的低语不受控制地滑了出来：
“我在裂隙之中……见过活的……祂……”
话音刚出口，李豫就猛地惊醒，瞬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
糟了！
他怎么会如此大意，在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之一，就这样说了出来！
然而，已经晚了。
站在他对面的杨知远教授，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猛地僵立在原地！
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只有严肃与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无比的、名为“极度震惊”的神色。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甚至连呼吸都在那一刹那停滞了。
“……你说什么？！”
杨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逼近李豫，那股属于顶尖研究者的、混合着求知狂热与巨大惊骇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迫过来。
“你再说一遍？！你在‘裂隙’里……看到了什么？！活的？！你确定是‘活的’？！”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与克制。李豫那句无意识的呢喃，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敢想象，却一直存在于理论推演尽头的大门！
李豫看着教授那近乎失态的反应，心中暗叫不好，但事已至此，再想完全否认或掩饰已经不可能。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大脑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飞速运转。
电光石火之间，李豫做出了决断。他不能完全暴露自己，但或许……可以有限度地利用这个信息，将教授拉到自己这边，或者至少，让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知情同盟”。
他迎着杨教授那灼热得仿佛能点燃空气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混杂着后怕与不确定的表情，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
“教授……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他刻意停顿，仿佛在努力回忆和组织语言。
“在观测裂隙的时候，我的意识……好像被拉入了一个无法理解的空间。在那里……我好像……瞥见了一个……庞大到难以形容的……黑影。它……它似乎……是活的，还在动……”
他没有提及巨龙具体的形态，没有说它变成了自己的脸，更没有说出那句毛骨悚然的“你来啦”。他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符合“高维生物”概念的描述，并将这一切推给“不确定的幻觉”和“难以理解的感知”。
然而，仅仅是“庞大”、“黑影”、“活的”这几个关键词，就已经让杨知远教授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
幻觉？不！杨教授几乎瞬间就否定了这个可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裂隙观测”中接收到的信息，绝大多数都源于真实的高维扰动，只是大脑无法正确处理，才将其扭曲成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李豫描述的“庞大活体黑影”，其本质，极有可能就是某个高维存在的真实投影！
一个学生，在一次普通但危险的裂隙观测中，竟然直接窥见到了一个可能是“活着”的高维生物？！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以往所有学生的体验，甚至超出了他理论推演的常规范畴！
杨教授死死地盯着李豫，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无法抑制的求知欲，以及一丝……仿佛看到了通往新世界钥匙的狂热。
实验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在仪器的低沉嗡鸣中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