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电网总部大楼，二十五层会议室。
窗外的京海市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铺展开来，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会议室里温度调得很低，长条形会议桌两侧坐了七八个人，空气里有种公事公办的凉意。
陈薇坐在星火团队的最前面。
她今天穿了身浅灰色西装套裙，珍珠耳钉换成了更简洁的钻石小钉，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前的笔记本摊开，旁边放着打印好的技术方案，封面上印着星火的火焰logo。
对面，国家电网“新型电力系统建设办公室”的副主任，李明哲，正在翻看材料。
李主任五十出头，头发梳得很整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偶尔用笔在上面做标记。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声音。
跟着陈薇来的有三个人：星火能源事业部总监老赵，技术总工孙工，还有法务总监李文。老赵有点坐不住，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被陈薇用眼神制止了。
终于，李主任合上最后一页。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陈总，”他开口，声音平缓，“你们的方案，我们内部讨论过三轮。技术层面，储能调峰的思路是可行的，固态氢的能量密度和响应速度，确实比抽水蓄能和锂电池有优势。”
陈薇微微颔首，没接话，等着“但是”。
“但是，”李主任果然说了这两个字，“电网运行，安全是第一位的。你们这个方案里，氢能充电站作为分布式储能节点，要实现毫秒级的功率响应，同时还要保证制氢、储氢、发电全链条的安全。这里面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影响局部电网的稳定。”
“李主任说得对。”陈薇接话，语气不卑不亢，“所以我们在方案里，专门用了一章讲安全冗余设计。每个充电站都配备了独立的多级保护系统，氢泄漏检测精度达到ppm级，应急断电响应时间小于50毫秒。另外，我们建议在每个区域设置集中监控中心，和国家电网的调度系统直连，实现双重监控。”
她示意孙工。
孙工立刻打开投影，调出一张系统架构图：“李主任，您看这里。我们的bmS和能量管理系统，已经预留了与电网调度系统的标准接口。数据可以实时上传，指令可以秒级下发。而且，我们采用的是‘功率跟随’模式，而不是‘指令执行’模式。”
“什么意思？”李主任身后的一个年轻工程师问。
“简单说，就是我们的系统会主动监测电网频率和电压波动，自动调整充放电功率，平滑负荷曲线。不需要调度中心一个个站点去下发指令。”孙工解释，“这样就避免了通信延迟和指令冲突的风险。”
李主任盯着那张图看了会儿。
“这套系统，你们验证过吗？”
“在京海的示范站验证过三个月。”陈薇接过话头，“数据都在附件三。平均调峰响应时间82毫秒，功率调节精度±1.5%，充放电循环效率超过75%。另外，我们和华清大学电网仿真实验室合作，做了十万次不同工况的模拟测试，系统稳定性99.998%。”
数字很具体。
会议室里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李主任重新戴上眼镜，翻到附件三，快速浏览那些曲线图和数据表。
看了大概五分钟。
他抬头，眼神有些不一样了：“这些数据……是实测？”
“是的。”陈薇点头，“示范站就在京海东四环，李主任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安排现场参观。”
“要去的。”李主任合上材料，身体往后靠了靠，语气缓和了些，“陈总，不瞒你说，我们内部对氢能储能，一直有争议。支持的认为这是未来方向，反对的觉得技术不成熟、风险高。你们这份方案，至少数据上很扎实。”
“感谢认可。”陈薇说，“星火做技术，一向是数据说话。”
“那我们来谈谈具体的合作模式。”李主任示意旁边的副手，“小张，你把我们的草案给陈总看看。”
一份文件递过来。
陈薇接过，快速浏览。老赵和李文也凑过来看。
看了几行，老赵的脸色就有点变了。
文件上写着：国家电网作为示范项目主导方，星火作为技术提供方和设备供应商。项目产生的所有运行数据归国家电网所有，星火有权在脱敏后用于技术改进。项目成功后，推广阶段，星火需向国家电网开放核心控制算法接口。
李文轻轻碰了下陈薇的胳膊，低声道：“陈总，数据所有权和算法接口这两条……”
陈薇抬手，示意她稍等。
她继续往下看。
整个草案很详细，从技术标准、建设规范、运营流程，到收益分成、风险分担、违约责任，都列得清清楚楚。典型的国企合作范本——严谨，周全，但也带着强势。
全部看完，陈薇放下文件。
“李主任，”她微笑，“草案很全面，看得出电网的诚意。不过有几个点，我想和您再探讨一下。”
“请说。”
“第一，关于数据所有权。”陈薇声音清晰，“项目运行数据，可以分为三类。一是电网运行数据，比如负荷曲线、频率波动，这部分归电网所有，我们没异议。二是设备运行数据，比如氢罐压力、燃料电池状态，这部分涉及我们的核心技术参数，我们希望保留所有权，但可以共享脱敏后的分析结果。三是优化算法产生的衍生数据，这部分应该双方共有。”
李主任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第二，关于算法接口。”陈薇继续说，“我们的控制算法是星火的核心竞争力之一。完全开放接口，相当于把源代码交出去。这不符合商业规则，也违反了我们和投资人的协议。”
“那陈总的建议是？”李主任问。
“我们提供封装好的功能模块，预留标准化的输入输出接口。”陈薇说，“电网调度系统可以通过这些接口，调用我们的调峰功能，但看不到底层算法逻辑。就像您用手机App，不需要知道代码怎么写一样。”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电网那边有人小声嘀咕：“那不就成黑箱了……”
“不是黑箱。”陈薇转向那个人，“功能模块的输入输出关系、性能参数、安全边界，我们都会完全公开。电网可以做白盒测试，验证其可靠性和安全性。只是具体的实现细节，属于商业秘密。”
李主任沉吟。
陈薇趁热打铁：“李主任，我知道电网的顾虑。但您换个角度想——如果星火把核心算法都开放了，那这个技术就不再是我们的独家优势。其他企业很快就能模仿，甚至改进。到那时，电网在选择合作伙伴时，星火还有什么竞争力？”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而我们没有竞争力，就意味着这个示范项目，可能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毕竟，只有持续创新的企业，才会不断优化技术、降低成本。如果技术一旦交出就失去了护城河，谁还有动力继续投入研发？”
这话说得很直白。
但也是事实。
李主任盯着陈薇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陈总，你谈判很厉害。”
“我是实事求是。”陈薇也笑。
“这样吧，”李主任拿起笔，“数据分三类，我同意。算法接口……你们提供封装模块，但必须通过国家认可的第三方安全认证。认证费用电网出，但认证过程你们要全程配合。”
“可以。”陈薇点头。
“还有收益分成。”李主任翻到另一页，“草案里写的是电网七，你们三。考虑到你们要承担设备投资和运营维护，这个比例可以调整。你们希望多少？”
陈薇和老赵对视一眼。
老赵刚想开口，陈薇已经说话了：“四六。我们四，电网六。”
“理由？”
“三个理由。”陈薇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我们的设备投资占项目总投资的65%以上。第二，我们负责后期七年的运营维护，人工和物料成本不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个示范项目如果成功，将成为全国推广的样板。电网获得的，不仅是调峰收益，更是新型电力系统建设的战略成果。这个战略价值，应该体现在分成里。”
李主任身后的副手皱眉：“陈总，你这个要价……”
“小刘。”李主任抬手制止他，看向陈薇，“四六可以谈。但我们要对赌。”
“您说。”
“项目运行第一年，调峰效果要达到你们方案承诺的80%以上。如果达不到，分成比例降回三七。”李主任说，“如果超过100%，每超10%，给你们加一个点，最高到五五。敢赌吗？”
陈薇几乎没有犹豫：“敢。”
“好。”李主任合上文件夹，“那今天先到这里。我们这边修改草案，三天后发给你们。如果没问题，可以准备签框架协议了。”
“感谢李主任。”陈薇起身，主动伸出手。
两手相握。
从电网大楼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
坐进车里，老赵长舒一口气：“陈总，刚才我真捏把汗。四六开，我以为他们会直接掀桌子。”
“不会。”陈薇系上安全带，“他们比我们更需要这个项目。”
“怎么说？”
“新型电力系统建设，是写进国家战略的。”陈薇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抽水蓄能受地理限制，锂电池储能规模有限，氢能是他们必须突破的方向。我们技术最成熟，数据最漂亮，他们没得选。”
李文从前排转过头：“但算法接口那个，他们居然同意了封装模块，我有点意外。”
“因为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要我们的算法。”陈薇说，“是要验证氢能储能在电网中应用的可行性。只要功能可靠、安全达标，底层代码怎么写，他们其实不关心。那些说要开放接口的，多半是技术部门想学习借鉴，但不是决策层的核心诉求。”
老赵佩服地竖起大拇指：“陈总，您这谈判水平，可以开课了。”
陈薇笑了笑，没接话。
她拿出手机，给林烨发消息：【谈完了，基本按我们预期的走。电网同意数据分类，算法封装，分成四六，但对赌第一年效果。】
林烨很快回复：【辛苦了。赌就赌，我们对技术有信心。】
陈薇看着这条消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她又打字：【你在哪？】
林烨：【三号站，防空洞这边。文物局的人刚走，有点新发现，回来跟你说。】
陈薇收起手机，对司机说：“去东四环工地。”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到工地时，天已经擦黑了。
三号站的基坑周围亮起了临时照明，林烨站在坑边，正跟吴坤说着什么。看到陈薇下车，他招手让她过去。
“怎么样？”林烨问。
“谈成了，等他们改草案。”陈薇简单说完，看向基坑，“文物局怎么说？”
“不是文物，不用保护。”林烨说，“但民防办的人来看过，说这个防空洞结构还挺完整，建议我们保留，改造成地下储能室或者设备间。”
“那工期……”
“耽误五天，问题不大。”吴坤接话，“就是得多花点钱加固改造。不过陈总，您猜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陈薇挑眉。
林烨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页泛黄的纸。
纸很脆，边缘都碎了，但上面的字还能看清。是手写的勘探记录，日期是1968年。记录了一些土样分析数据，还有手绘的地质剖面图。
“这是从防空洞一个铁柜子里找到的。”林烨说，“应该是当年勘探队留下的。里面提到，这片区域地下200米左右，有‘高密度异常反应’，怀疑是金属矿。”
陈薇接过塑料袋，小心地翻开一页。
纸上用钢笔写着：“……取样三处，均检测到铈、镧、钕等元素含量异常。建议进一步钻探验证。”
她抬起头：“稀土？”
“可能性很大。”林烨点头，“我已经让崔明远团队过来取样了。如果真是稀土矿……那这片地的价值，就完全不一样了。”
陈薇看着那些泛黄的字迹，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宿命感。
五十年前的人，在这里挖洞备战，无意中记录了地下的秘密。
五十年后，他们在这里建能源站，无意中揭开了这个秘密。
“这事先保密。”陈薇把塑料袋还回去，“等崔明远的结果出来再说。如果是真的……我们得重新规划整个‘京海氢能走廊’的布局。”
“我知道。”林烨收起袋子，“先集中精力把电网的项目落地。这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三人往回走。
工地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十座充电站的轮廓勾勒出来。远处，京海市的灯火也开始次第点亮，像一片倒扣的星空。
“林烨。”陈薇忽然叫他。
“嗯？”
“今天在电网那边，我签字的时候，手有点抖。”陈薇轻声说，“不是害怕，是……突然意识到，我们做的事，真的开始改变这个国家的能源结构了。”
林烨停下脚步，看着她。
晚风吹起陈薇的头发，她眼里映着工地的灯火，亮晶晶的。
“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林烨说，“你爸不同意，说你跟了我这个‘搞技术的穷小子’，以后得吃苦。”
陈薇笑了：“记得。你说，给我六年时间，你要让所有人知道，搞技术的不比搞金融的差。”
“现在几年了？”
“五年零三个月。”
“那我提前完成任务了。”林烨也笑，“至少电网的人，现在得认真跟你这个‘搞技术的’谈判。”
陈薇握紧他的手。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工地。
那些挖掘机、吊车、混凝土泵，在夜色中像巨大的钢铁雕塑。而它们正在建造的，不只是十座充电站，是一个新时代的能源网络的第一批节点。
“林烨。”
“嗯？”
“如果五十年后，还有人站在这里，他们会看到什么？”
林烨想了想：“他们会看到，氢能像今天的电一样普通。汽车加氢像加油一样方便，电网不再有峰谷差，天空比现在蓝，空气比现在干净。”
“那他们会记得我们吗？”
“不重要。”林烨摇头，“重要的是，他们能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陈薇靠在他肩上，没再说话。
远处，最后一台挖掘机也熄了火。
夜彻底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