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斗笠客那一声“三十万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瞬间让整个金玉堂地下拍卖场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三十万两黄金!
这个数字,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人想象的极限。它不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像是一种力量的宣言,一种足以压垮一切觊觎之心的、沉甸甸的威慑。空气中弥漫的龙涎香气,此刻仿佛都凝滞了,被这无形的、由黄金铸就的巨大压力所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那个缓缓抬起头、露出如同风干橘皮般苍老面容的斗笠客身上。他那双深邃得仿佛蕴藏着无尽星空的眼睛,平静地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混杂着震惊、探究、忌惮乃至贪婪的注视,没有丝毫波澜。
二楼包厢内,一直稳坐钓鱼台的朱半城,那肥胖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他手中那只纯金的鼻烟壶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三十万两黄金,即便对他这等富可敌国的豪商而言,也绝非一个小数目,足以让他伤筋动骨,甚至影响到他庞大的商业帝国根基。他死死盯着台下那个枯瘦的身影,小眼睛里精光闪烁,试图从对方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但他失望了。对方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开山掌”屠刚更是张大了嘴巴,虬髯都仿佛僵直了几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碾压后的茫然。他之前与朱半城争得面红耳赤,也不过将价格抬到二十万两左右,而这枯瘦老者一开口,就直接将他,乃至在场绝大多数人,都甩开了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咯咯”声,最终化作一声沉闷的、带着不甘与挫败的喘息,重重地靠回椅背,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那位皮肤黝黑的西域商人,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微微摇了摇头,彻底放弃了竞价的念头。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上的陨铁,眼神复杂,似乎夹杂着一丝惋惜,又仿佛带着某种解脱。
而那个一直笼罩在黑袍中、气息阴冷的黑衣人,在斗笠客报出价格的瞬间,周晚晴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放在膝盖上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双手,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平静。兜帽的阴影下,那双毒蛇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一种凝如实质的冰冷杀意,投向了枯瘦斗笠客。显然,这突如其来的、财力远超预估的竞争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甚至可能触及了他背后势力所能接受的底线。
拍卖师孙老先生,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始终保持着超然物态的金玉堂核心人物,此刻握着那柄小巧金锤的手,也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中,首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警告的意味:
“这位老先生出价,黄金三十万两。此价……非同小可,老先生可需再斟酌?” 他这话,看似是例行公事的提醒,实则蕴含着深意。能拿出三十万两黄金的人物,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其背后牵扯的势力与因果,连金玉堂也不得不慎重对待。
枯瘦斗笠客闻言,缓缓转动他那仿佛支撑着千钧重量的脖颈,目光平淡地迎向孙老先生,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言喻的弧度,既非笑,也非嘲,更像是一种……了然?他的声音依旧干涩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金玉堂的规矩,老夫省得。三十万两,便是三十万两。孙先生,请继续。”
孙老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目光转向全场,尤其是重点扫过那个黑衣人所在的方位,沉声道:“黄金三十万两,第一次。”
场下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黄金三十万两,第二次。”
那黑衣人的身体,似乎微微前倾了一丝,周晚晴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极其危险的气息,正如同毒蛇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锁定了枯瘦斗笠客。他在犹豫,在权衡!是继续加价,承受那难以想象的经济压力和在金玉堂地盘上暴露更多实力的风险?还是……采取其他更直接、更暴烈的手段?
就在孙老先生手中的金锤即将第三次落下,决定这三块牵动天下风云的陨铁最终归属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如同金属刮擦般刺耳、带着浓重海边腥咸气息的声音,猛地从拍卖场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炸响!这声音中气十足,蕴含内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雄壮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此人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皮呈古铜色,油光发亮,仿佛常年被海风和烈日浸染。他生着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三角眼,眼神凶狠霸道,嘴角天然向下撇着,带着一股睥睨一切的倨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伤痕,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难以洗净的盐渍,此刻正相互交叉,抱在胸前,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靛蓝色水靠,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外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翻涌的浪花和狰狞的蛟龙图案,随着他的动作,那蛟龙仿佛要活过来择人而噬。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站着四名同样精悍、眼神冷漠、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刃的汉子。
“是‘毒龙王’沙通天!”
“海沙帮的帮主!他怎么也来了?!”
“天啊,连这尊海阎王都惊动了!这下热闹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显然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海沙帮!掌控大楚东南沿海近半私盐贸易、势力遍布漕运水道、连官府都要让其三分的庞大帮会!其帮主“毒龙王”沙通天,更是以其狠辣无情、武功高强(尤其是一手“分水破浪掌”和淬毒暗器“龙须针”令人闻风丧胆)以及富可敌国的财力而闻名天下。只是海沙帮的活动范围主要在东南沿海,极少涉足西北,没想到这次聚宝会,连他也被吸引了过来!
沙通天对周围的议论和目光恍若未闻,他那双三角眼如同毒钩般,先是贪婪地在台上那三块陨铁上狠狠剐过,然后转向枯瘦斗笠客,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露出两排被烟土熏得发黄的牙齿:
“老家伙,胃口不小嘛!三十万两黄金?哼,也不怕噎死!”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语气嚣张跋扈,毫不客气,“这东西,老子看上了!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黄金!
又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价格!直接在枯瘦斗笠客的报价上,再加十万两!
这已经不是竞价,这更像是一种财力的炫耀,一种势力的碾压!沙通天显然是想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个枯瘦斗笠客和神秘黑衣人,这东西,他海沙帮要定了!
整个拍卖场再次哗然!今天这场拍卖,一波三折,价格如同坐了火箭般直冲云霄,已经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许多人的大脑甚至因为这一连串的天文数字而变得有些麻木。
枯瘦斗笠客对于沙通天的横插一杠和言语挑衅,并未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星芒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夜空中遥远的星辰眨了一下眼睛。他依旧用那干涩平稳的语调,淡淡开口:“四十五万两。”
竟是毫不犹豫地再次加价五万两!
沙通天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硬气。他三角眼中的凶光更盛,死死盯着枯瘦斗笠客,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五十万两!”
“五十五万两。”枯瘦斗笠客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仿佛在说五十五文钱。
“六十万两!”沙通天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个价格,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这个价格也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六十万两黄金,即便是海沙帮,也绝对是伤筋动骨的巨大支出!
“六十五万两。”枯瘦斗笠客依旧云淡风轻。
拍卖场内,只剩下这两人如同机械般、却又带着惨烈杀气的竞价声在回荡。价格以五万两黄金为单位,疯狂地向上攀升,每一次报价,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朱半城早已面如死灰,彻底放弃了竞价的念头,此刻他更像是一个纯粹的看客,只是那眼神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不甘和……隐隐的担忧。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商业竞争的范畴。
屠刚则是看得目瞪口呆,他这种北地的悍匪,何时见过这等挥金如土的场面?他看向沙通天和枯瘦斗笠客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震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畏惧。财富,在某些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西域商人低着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周晚晴注意到,他周身那股阴寒的气息,在沙通天介入后,反而稍稍收敛了一些,仿佛从台前退到了幕后,变成了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但他那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却如同最耐心的毒蛇,依旧在沙通天和枯瘦斗笠客之间逡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当枯瘦斗笠客再次以他那平淡无波的声音,报出“八十万两”这个匪夷所思的天价时,沙通天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那表面的嚣张。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地面竟被他蕴含怒火的脚力踏出了一圈细微的裂纹!他指着枯瘦斗笠客,厉声喝道:
“老不死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敢跟我海沙帮作对,你有几条命可以活?!识相的,现在就给老子滚蛋!否则,哼!别说你走不出这金城,就算你侥幸出去了,老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把这黄金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沙通天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开始动用他惯常的、属于江湖帮派的那一套。
面对沙通天这杀气腾腾的威胁,枯瘦斗笠客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一种仿佛俯视蝼蚁般的漠然,看向了沙通天。他的声音依旧干涩,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人心的力量:
“沙帮主,聚宝会的规矩,价高者得。你若出不起更高的价钱,便请闭嘴。至于老夫的命……” 他微微顿了顿,嘴角那难以言喻的弧度似乎扩大了一丝,“不劳沙帮主费心。只怕……你还收不起。”
“你!”沙通天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气得浑身发抖,周身杀气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那四名海沙帮的精锐手下也同时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上,眼神凶狠地锁定枯瘦斗笠客,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暴起发难的架势!
拍卖场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了无形的硝烟,一场血腥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向后退缩,生怕被即将爆发的战斗波及。就连二楼包厢的朱半城,也忍不住微微色变,身体向后靠了靠。
周晚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全神戒备,体内的“栖霞心经”内力悄然运转,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混乱。她也没想到,陨铁的争夺会激烈到如此地步,竟然引动了海沙帮这等庞然大物,而且眼看就要从财力比拼演变成武力冲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够了。”
一个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瞬间响彻全场,将那即将引爆的火药桶硬生生压了下去。
出声的,正是拍卖师孙老先生。
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金锤,负手立于台前。他的目光平静,却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缓缓扫过杀气腾腾的沙通天一行人,以及依旧稳坐钓鱼台的枯瘦斗笠客。
“沙帮主,金玉堂的规矩,不容破坏。”孙老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寒意,“聚宝场内,只论金银,不决生死。若有私人恩怨,请出了此地,自行解决。若有人敢在此地动手……”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股骤然降临的、如同山岳般沉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拍卖场!这威压并非针对某一人,而是无差别地笼罩了所有人!
沙通天那汹涌的杀气,在这股浩瀚如海的威压面前,如同冰雪遇阳般瞬间消融了大半!他脸色剧变,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看向孙老先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他身后的四名手下更是闷哼一声,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
就连那一直深不可测的枯瘦斗笠客,在感受到这股威压的瞬间,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终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抱在胸前的双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丝。
周晚晴心中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这孙老先生……竟然是一位武功高到如此境界的绝顶高手!其内力之深厚,气势之磅礴,恐怕……恐怕不在大师姐林若雪之下!金玉堂果然藏龙卧虎!
孙老先生见震慑住了场面,缓缓收敛了那恐怖的威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其中的警告意味却丝毫不减:“现在,拍卖继续。枯瘦老先生出价,黄金八十万两。可还有哪位出价?”
他的目光,重点落在了沙通天和那个黑衣人身上。
沙通天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点,但也深知在金玉堂的地盘上,尤其是在这深不可测的孙老先生面前,动手绝无胜算。他死死咬着牙,三角眼中凶光闪烁,似乎在权衡着强行出手的后果,最终,还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极其不甘地坐了回去,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毒蛇般死死盯着枯瘦斗笠客,显然已经将对方恨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神秘黑衣人,在孙老先生的目光注视下,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八十万两黄金,这个价格,显然也已经超出了他(或者说他背后势力)的底线。
孙老先生等待了数息,见再无他人出价,终于再次举起了那柄象征着最终裁决的金锤。
“黄金八十万两,第一次。”
“黄金八十万两,第二次。”
“黄金八十万两,第三次!”
“咚!”
清脆而悠扬的金锤落定之声,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响彻在整个地下拍卖场。
“成交!恭喜这位老先生,以黄金八十万两,购得此三块西域陨铁!”孙老先生的声音,为这场惊心动魄、创下金玉堂拍卖史记录的竞价,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尘埃,似乎暂时落定。
然而,周晚晴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丝毫未曾放松。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八十万两黄金的天价,海沙帮沙通天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神秘黑衣人冰冷的注视,还有金玉堂深不可测的实力……这一切,都预示着,这三块陨铁离开金玉堂的那一刻,才是真正风暴开始的时刻!
而她,必须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万分的风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查明真相。
豪掷千金非为炫,龙争虎斗露狰容。
海沙虽狂终铩羽,暗流汹涌更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