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侯府的夜,风卷槐叶簌簌作响。陈兴卸了朝服,只着一身素色常袍,独坐书房案前,面容憔悴。
“父亲。” 轻缓的脚步声打破沉寂,陈怀安端着食盒推门而入。
“儿子知道您定是心绪不宁,备了些清淡酒菜,陪您说说话。”
食盒打开,两碟小菜配一壶温米酒,热气氤氲。陈怀安为父亲斟满酒,轻声道:
“父亲总教儿子‘身安方能任重’,您如今是国之柱石,若因国事拖累了身子,反倒得不偿失。”
陈兴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望着眼前的儿子。
这是他在大明扎根的牵挂,也是漫长岁月里的暖意。“怀安,你说得对。”
他浅酌一口,“只是太子之事,终究可惜。”
“想当年,我看着廷益初入仕途,那般刚正锐进,如今他告老还乡,倒落得个清净。”
“算来他还乡已有数年,不知身子是否康健,性子还是那般刚直,怕是在乡野也闲不住。”
陈怀安知晓父亲与于少保的渊源,顺着话头道:“于少保当年力挽狂澜,保卫京师,无人不敬重他。”
“如今您心绪不宁,不如告假前往钱塘探望一番,既能散心,也能了却牵挂。”
儿子的话正中陈兴下怀。他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岁月在眼前流转,最终定格在于谦当年朝堂上“言南迁者可斩”的坚毅身影。
“也好,去看看他,也算是给这颗烦乱的心寻个寄托。”
数月后,朱见深渐渐从丧子之痛中缓过神,朝堂政务重回正轨。
陈兴寻了个空隙递上告假奏疏,言明欲往钱塘探望告老还乡的于谦。
朱见深览奏,沉默良久。指尖摩挲着奏疏,心中亦有牵挂。
“于先生是大明的定海神针啊。”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追思。“朕也时常念着他的忠勇。”
当即朱见深提笔朱批准假,又命人备下厚礼与亲笔书信,道:
“陈先生,你与于先生渊源深厚,便替朕代劳,向他问好。”
“告诉他,朕感念其功,盼他颐养天年,若有任何需求,只管奏来。”
数日之后,陈兴抵达钱塘。于谦的居所就在西湖之畔,一座朴素的农家小院,竹篱环绕,院内种着几株翠竹。
与他“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气节相得益彰。
听闻故人来访,于谦亲自迎出门来。他虽已告老,却依旧精神矍铄,一身粗布长衫,目光炯炯有神。
见到陈兴便拱手笑道:“公爷,别来无恙?”
“廷益,你倒是清逸。” 陈兴望着他鬓边的些许白发,眼中满是欣慰。
“卸去朝堂纷扰,寄情山水,倒比在京中自在。”
两人步入院内,竹屋简陋却收拾得整齐,案上还摊着未写完的奏疏——竟是关于地方水利的建议。
陈兴瞥了一眼,笑道:“你啊,都告老了,还惦记着百姓生计。”
于谦坦然道:“食君之禄多年,纵然归隐,也难忘苍生。何况当年若不是公爷提点,我未必能坚持本心。”
他为陈兴斟上清茶,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了些,“听闻宫中太子夭折,陛下想必悲痛万分?”
提及此事,陈兴面色沉了沉:“何止悲痛。太子册立大典何等隆重,陛下日日亲自教导,满心期许都落了空。”
“那孩子眉眼灵动,册立宴上我还为他诊过脉,脉象平和康健,谁知两个月后急病骤发,竟是药石无医。”
他语气里满是惋惜,“陛下如今虽缓过神,却总难掩落寞,也愈发念着旧人旧事。”
于谦闻言长叹:“稚子早夭,最是磨人。陛下是帝王,既要扛着江山社稷,又要忍这份丧子之痛,实在不易。”
他顿了顿,望着陈兴,“公爷在朝中,还需多劝劝陛下,莫要过度伤怀,龙体为重。”
“我自然知晓。” 陈兴望着于谦略显清瘦的面容,想起方才他递茶时指尖的微颤,心头一动,起身道:
“说起来,你我只顾着说话,倒忘了问你身子。来,伸过手来,我为你把把脉。”
于谦一愣,随即坦然伸出手腕,笑道:
“劳烦陈兄挂心,我身子硬朗得很,每日种种菜、读读书,自在得很。”
陈兴指尖搭在他腕上,凝神静气。片刻后,他眉头微蹙,于谦的脉象沉滞不畅,如刀刮竹般涩滞。
正是长期忧国忧民、积劳成疾所致,气血瘀阻已深 。
“你这身子,哪里算硬朗?” 陈兴收回手,语气带着嗔怪:
“常年思虑过甚,肝气郁结,气血运行不畅,怕是夜里常盗汗、晨起口干吧?”
于谦点头笑道:“公爷医术果然高明。些许小毛病,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 陈兴沉声道,“你这是积年劳损,若不调理,迟早出大问题。”
说罢,他转身从随行的行囊中取出银针盒。
“今日便为你施针疏通一番,再开个方子,按方服药,不可再这般操劳。”
于谦不再推辞,笑着颔首:“听公爷的便是。” 他在榻上坐定。
陈兴取出银针,对准百会、膻中、足三里等穴位,手法精准轻缓,捻转间力道恰到好处。
“百会通诸阳,膻中疏郁结,足三里调气血,这几针下去,你该能松快些。” 陈兴一边施针,一边轻声解说。
银针入穴,于谦只觉一股暖意顺着经络蔓延开来,连日来的胸闷气短竟真的舒缓了不少。
半个时辰后,陈兴拔下银针,又提笔写下药方,以丹参、当归行气活血,柴胡、郁金疏肝解郁。
再配枸杞、麦冬滋阴润燥,一一叮嘱:
“每日一剂,温水煎服,连服一月。平日里少思虑,多静养,莫再为俗事劳心。”
于谦接过药方,仔细折好收好,脸上依旧带着豁达的笑:“多谢公爷费心。”
“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已年逾古稀,子孙满堂,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心,纵然今日离去,也算得上‘福寿全归’的喜丧了 。”
陈兴闻言,心中一酸。他知晓于谦说的是实情。
按俗例,德高望重、福寿兼备者离世,便可称喜丧,可他更清楚,于谦这身体,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这份豁达背后,是这位忠臣一生的坦荡与通透。
“胡说什么。” 陈兴强压下心头的哀伤,故作轻松道:
“你还要看着大明风调雨顺,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哪能就这么轻易言弃?好好按方调理,日后我还来陪你喝茶聊天。”
于谦朗声大笑:“好,那我便听公爷的,多活几年,再看看这大好河山。”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怅然,“我走之后,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知晓你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