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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扑进门缝,在青石板地面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凌霄推开门时,檐角的灯笼正随着风势轻轻摇晃,橙黄的光晕透过绢面,在“拾遗斋”三个字的木牌上投下流动的阴影。

檀香混着草木灰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眼角的余光扫过货架——左侧摆着尊青铜鼎,绿锈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光,腹部的饕餮纹张着嘴,仿佛能吞下一整个朝代的风雨;右侧的木架上垂着几卷绢画,最底下那轴的边角微微卷起,露出半抹朱砂红,像是仕女衣袖的一角。

“进来避雨?”

柜台后传来的声音像被雨水洗过,带着点磨砂般的质感。

凌霄循声望去,一个穿浅灰色棉麻衣衫的男人正坐在圈椅里,手里捏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件青瓷蒜头瓶。

他的黑发用根木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左手腕上一串紫檀佛珠随着擦拭的动作轻轻晃动,颗颗饱满温润,显然是盘了许多年的老物件。

凌霄走到柜台前,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只蒜头瓶吸引。

瓶身是种带着乳浊感的青灰色,釉面像蒙着层薄雾,却又透着玉般的温润,与他兜里揣着的青瓷羊尊竟是同一种质感。

“我……”他刚想开口说明来意,视线忽然被柜台左侧的博古架牢牢吸住。

那里摆着只青瓷羊尊,高约二十厘米,比他手里的那只大上一圈。

羊角蜷曲如勾,弧度自然得像是刚从羊头上掰下来的;羊身丰腴,四肢蜷卧,腹腔空空的,底部隐约能看见个细小的注液口。

最让他心惊的是羊的眼睛,并非寻常瓷塑的圆睁,而是微微眯起,眼尾向上挑着,像在笑,又像在沉思,神态竟与他兜里的那只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脖颈处,一道浅褐色的裂痕从羊的左耳根一直延伸到右肩,边缘并不锋利,反而带着被岁月磨平的温润,却与他掌心那只羊尊背颈处的裂痕严丝合缝,像是从同一个地方生生劈开的两半。

“这羊尊……”凌霄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裤兜,指尖隔着布料触到羊尊冰凉的釉面,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男人终于放下手里的软布,抬眼看向他。那是双极静的眼睛,瞳仁像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望过来时没有探究,只有种了然的平静。

“三国时期的越窑青瓷,一对。”他指了指博古架上的羊尊,“你手里的是子尊,这只是母尊。”

凌霄几乎是屏住呼吸掏出兜里的羊尊,轻轻放在柜台上。

两只青瓷羊并排卧着,裂痕果然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像道天然的分界线,将母子尊连缀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他伸手碰了碰母尊的腹腔,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里面似乎有块隔板,摸起来凹凸不平。

“母尊盛汤,子尊藏料。”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合起来是件温器。三国时的文人雅士常用来温酒,或是煨些羹汤。”

凌霄忽然想起父亲那道失传的“青瓷煨羊”。

小时候他趴在厨房门口看父亲做菜,总见父亲把炖得酥烂的羊肉放进一只青灰色的羊尊里,又从另一只小些的羊尊里倒出些切成碎末的香料,说这样能让味道慢慢渗进肉里。

那时他只觉得麻烦,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竟是流传千年的古法。

“它们是一套?”他摩挲着子尊的裂痕,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釉面下细微的冰裂纹,像雨后窗玻璃上的水痕。

男人点头,拿起母尊轻轻晃了晃。凌霄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水声,像雨滴落在空瓮里,清越悦耳。

“越窑的青瓷胎质细密,釉面有天然的开片,能锁住温度,你看这母尊的腹腔。”他伸手在母尊腹部轻轻敲了敲,“里面有层釉隔,能把汤和炭火隔开,煨东西时不会糊底。”

凌霄凑近细看,果然在母尊腹腔内侧看到圈浅浅的凸起。

他忽然想起刚才触碰子尊时那股潮湿的泥土气息,低头看向子尊的底部,注液口比母尊的更隐蔽,边缘还留着点褐色的痕迹,像是陈年的泥垢。

“这裂痕是怎么回事?”他指尖划过子尊的裂痕,那里的釉面比别处更温润,显然是被人反复触摸过,“看着不像是摔坏的。”

男人放下母尊,指尖沿着母尊的裂痕轻轻划过,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道旧伤疤。

“是被人故意敲的。”他的声音低沉了些,“两千年前,有人为了救这对羊尊,生生把它们从中间劈开。”

凌霄的指尖猛地一颤。他想起父亲那只被自己摔碎的砂锅,碎片边缘锋利如刃,而这对羊尊的裂痕却带着种奇异的柔和。

“好好的东西,为什么要劈开?”他追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最近总在做这样的事——为了追求所谓的“完美”,把父亲留下的老规矩拆得七零八落,结果把自己的路也走死了。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柜台下取出个紫檀木锦盒,打开后里面铺着深蓝色的绒布,放着几片青瓷残片。残片的颜色与羊尊一致,断口处还留着淡淡的焦痕,像是被火燎过。“你想知道它们的故事吗?”

凌霄抬头时,正看见窗外的雨势忽然大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雨水顺着窗格往下淌,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水痕,像青瓷釉面流淌的泪痕。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对跨越了千年的青瓷羊尊,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劫难,才会留下这样一道贯穿脖颈的裂痕。

“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因为店里的凉意,还是心底翻涌的情绪。

男人把锦盒推到他面前,残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断口的焦痕像是凝固的火焰。“故事要从建安十三年说起,那年冬天,长江上起了大雾。”

凌霄的指尖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片最大的残片。就在指腹触到陶土的瞬间,一股灼热感突然从指尖窜上来,比中午被热油烫伤的滋味更凶,像有团火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他看见一片火光。

江风卷着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抱着个木箱在芦苇丛里拼命奔跑,草鞋踩在泥泞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怀里的木箱没有盖严,两只青瓷羊尊在里面碰撞着,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快追!别让他跑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夹杂着刀枪碰撞的锐响。

抱着木箱的人突然被脚下的芦苇根绊倒,木箱摔在地上,锁扣崩开,两只青瓷羊尊滚了出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

一个浑身是火的士兵踉跄着扑过来,燃烧的甲胄发出焦臭的味道。

他的脚重重地踩在两只羊尊中间,凌霄甚至能看清士兵靴底的铁钉——

“不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喊,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脚落下,听着“咔嚓”一声脆响,一道裂痕从羊尊的脖颈处蔓延开来,像道闪电劈开了夜空。

浓烟中,他看见抱箱人的脸。

那是个年轻的窑工,额角渗着血,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对裂开的羊尊,像是在看自己的命。

灼热感骤然褪去,凌霄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陶土的凉意,心脏却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他大口喘着气,看向柜台后的男人,发现对方正平静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

“刚才那是……”凌霄的喉咙发紧,像是被浓烟呛过,“是真的?”

男人把锦盒盖好,放回柜台下,重新拿起那只青瓷蒜头瓶。

软布擦过釉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个物件都记得自己的过往。”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空气听,“就像人会记得童年的月光,陶土也记得烈火的温度,记得手的触感,记得每一次碎裂的疼痛。”

凌霄重新看向那对并排放着的青瓷羊尊。母尊的眼睛微微眯着,子尊的嘴角似乎带着点笑意,可那道贯穿脖颈的裂痕却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老人枯瘦的手指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反复说着“做菜要守心”,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糊涂了的胡话。

“您认识这对羊尊?”凌霄问,指尖无意识地在柜面上画着圈,圈住的恰好是两只羊尊的影子。

男人擦完最后一遍蒜头瓶,将它轻轻放在博古架上,与羊尊隔着两个空位。

“它们在这里等了很久。”他转过身,从柜台后的茶罐里捻出些茶叶,放进青瓷盖碗,“等一个能看懂裂痕的人。”

沸水注入盖碗,茶叶在水里翻滚着舒展,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漫开来。

凌霄看着升腾的水汽,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恍惚——父亲的厨房也是这样,白雾缭绕里,砂锅咕嘟咕嘟地响着,羊肉的香气混着姜葱的辛辣,是他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可他接手“知味轩”后,嫌砂锅太慢,换成了不锈钢高压锅,嫌炭火太呛,换成了电子炉,最后把那道“青瓷煨羊”也从菜单上划掉了。

“我父亲也有只类似的羊尊。”凌霄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怅然,“他用那只羊尊做了一辈子‘青瓷煨羊’,我却觉得那道菜太土,上不了台面。”

男人把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青瓷碗沿泛着温润的光。“土的是人心,不是手艺。”

他拿起母尊,用手指敲了敲羊身,“越窑的瓷土取自上虞的曹娥江,带着水的灵气;釉料里掺了草木灰,藏着山的魂魄。烧出来的物件看着朴素,却能锁住最本真的味道。”

凌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回甘,像极了父亲泡的野菊花茶。

他忽然想起评委的话:“技巧再好,没有魂,就是堆食材。”原来他丢掉的从来不是一道菜,而是藏在烟火气里的魂。

雨势渐渐小了,檐角的水滴顺着瓦当往下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凌霄看着博古架上的母尊,忽然注意到羊尊的腹腔内侧有几个模糊的刻字,像是用竹刀轻轻划上去的。

“这上面刻的是什么?”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静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是烧窑人的名字。”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阿青。建安十三年冬,越窑。”

凌霄的心猛地一缩。刚才在幻觉里看到的那个年轻窑工,额角渗着血,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就站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兜里的子尊,忽然明白这道裂痕里藏着的不是残缺,而是比完美更珍贵的东西——是跨越千年的坚守,是烈火焚身也不肯放弃的执念。

“我能……再摸摸它吗?”凌霄看向男人,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男人点了点头。凌霄伸出手,指尖先是轻轻碰了碰母尊的羊角,釉面温润如玉,接着缓缓滑到脖颈的裂痕处。

就在指腹覆盖住裂痕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呼吸——

那是两千年的窑火在燃烧,是长江的浪涛在拍打,是无数个平凡人用体温焐热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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