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棠的手指在素纱襌衣上第三次划过，指尖的温度透过薄如蝉翼的纱料，在羊绒垫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她猛地收回手，像触碰了烧红的烙铁——这已经是今天第五次检查是否留下指纹了。
工作室的恒温系统嗡嗡作响，湿度计的指针稳稳停在50%，墙角的除湿袋鼓胀得像只饱满的蚕茧。为了这件从拾遗斋借来的仿品，她撤掉了所有强光灯，换上蒙着柔光罩的落地灯，连裁剪台边缘都裹了三层棉布。可此刻看着那件静静铺展的素纱，她忽然觉得自己像在养一只易碎的瓷鸟，每天数着羽毛是否脱落，却忘了鸟本该在风里飞。
“它需要的不是小心翼翼，是被理解。”沈砚送她出门时说的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
温棠深吸一口气，俯身将素纱襌衣从羊绒垫上提起。纱料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在她掌心微微颤动，像一片被风托住的云。她走到人体模型前，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别针固定，只是让素纱自然垂落，领口的系带松松搭着，衣摆随呼吸的气流轻轻起伏。
退到三米外，她忽然看清了什么。素纱并非一味的“薄”，在光线下，纱线的交织处泛起细密的肌理，像晨雾里的水纹；而那些看似均匀的纹路里，藏着极细微的松紧变化——在腰侧略松，在肩头稍紧，恰好贴合着人体活动的弧度。这哪里是“无骨”的轻盈？分明是把筋骨藏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好的衣服，要像人的第二层皮肤，既能保护，又不束缚。”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响起。温棠转身翻出那个褪色的蓝布包，爷爷的织工笔记躺在里面，封皮被岁月浸成了琥珀色。
她坐在地毯上，一页页翻开。纸页间飘出淡淡的樟木味，混着陈年墨香。前半本记着各种面料的特性：“苎麻要经七晒七蒸，方能去涩”“桑蚕丝忌汗碱，浆洗需用无根水”；后半本是裁衣的心得，画着歪歪扭扭的草图，在一件斜襟短衫的领口处，爷爷用红朱砂点了个小小的记号，旁边批注：“此处留三分松，好让风透气。”
“三分松”——这三个字像颗被露水浸过的石子，落在她心湖中央。温棠猛地想起自己设计的“云岫”礼服，为了追求所谓的“完美曲线”，她让打版师把腰围收得比标准尺码小两寸，模特试穿时总要屏住呼吸，裙摆的开衩卡在膝盖上方，走步稍大就会撕裂。那时她总说“高级定制就要有约束感”，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约束，是把布料变成了枷锁。
手机在工作台角震动，屏幕上跳出甲方总监的名字。温棠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按下了接听键。
“温老师，我们最后再等你一天。”对方的声音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明天上午十点前，看不到能让市场部点头的方案，我们只能启动备选设计师了。”
“我有新方案了。”温棠的声音异常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上“三分松”三个字，“但它可能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华丽。没有水钻，没有刺绣，甚至……没有复杂的剪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温老师，我们是要做时装周的主打系列，不是民俗展览。”
“它是能让人舒服的设计。”温棠望着模型上的素纱，“舒服到让人忘了穿了衣服，只记得风穿过布料的感觉。”
对方似乎被噎了一下，半晌才说：“明天十点，带样品来。”
挂了电话，工作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温棠的呼吸声，和素纱随气流起伏的轻响。她走到布料架前，没有选那些标注着“意大利进口”“限量版”的面料，而是抽出一卷自己染的亚麻布。布面带着植物染特有的斑驳，边缘还留着手工纺织的毛边，是她上个月在乡下跟着老妇人学染织时做的。
亚麻布的粗犷，素纱的细腻，放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温棠将素纱铺在裁剪台上，取过剪刀，剪下一片巴掌大的亚麻布。她没有用直尺量，只是凭着手感，将亚麻布的一角与素纱的边缘对齐，用最基础的平针缝合。针脚特意留得疏朗，每一针之间的距离约等于拇指的宽度，像爷爷笔记里画的那样，“让线也能喘口气”。
缝到第三针时，针尖突然卡在了素纱的纹路里。温棠低头细看，发现是素纱的一根经线微微翘起，像只蜷起的小虫。她没有用镊子去拨，只是轻轻对着纱料吹了口气，那根经线竟顺着气流舒展开来，恰好落在针脚的间隙里。
“原来你也在找位置。”她轻声对布料说，忽然想起阿绫在蚕室里混纺两种蚕丝的样子——不是把硬的塞进软的里，而是让它们顺着彼此的性子，找到最舒服的相处方式。
当她把缝好的布片披在模型肩上时，阳光刚好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亚麻布的纹路在光里像干裂的河床，素纱的部分则透着淡淡的暖黄，两种质感在肩头交汇，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平衡：亚麻稳住了素纱的飘，素纱柔化了亚麻的硬。
温棠盯着那个交汇点，突然抓起剪刀，走向堆在角落的“云岫”礼服样衣。那件银色礼服的领口缀着三层水钻，像结了层冰壳，她抬手剪掉最外层的水钻，纱料立刻向下松垂了半寸，露出里面隐约的珍珠白里衬；腰间的硬纱褶皱被她拆开两道，让布料自然堆出柔和的弧度；裙摆的开衩剪到膝盖下方，边缘故意不锁边，留着细细的毛茬。
当样衣再次挂起时，它像卸下了盔甲的骑士，虽然少了锋芒，却多了种能让人走近的温柔。小周端着咖啡进来，吓得差点把杯子摔了：“温姐，这是……要重做？”
“不是重做，是让它自己活过来。”温棠摸着礼服的里衬，那是她用爷爷传下的老织机织的棉纱布，“以前总想着给布料加东西，忘了它们本来就有自己的样子。”
傍晚时，新的样品终于完成。不是繁复的礼服，而是件及膝的罩衫，主体用亚麻布，袖口和后背拼接了素纱，领口处照着爷爷的法子收了细微的褶，针脚疏朗得能看见下面的布料纹理。温棠让助理小李试穿，小姑娘刚穿上就“呀”了一声：“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小李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素纱拼接的后背在夕阳里泛着光，亚麻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温姐，这衣服会动哎。”
“不是衣服会动，是你动的时候，它愿意跟着你。”温棠看着镜中的影子，突然想去老宅看看。
推开老宅的木门，樟木箱的味道扑面而来。父亲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爷爷的夏布衫，用软毛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那件夏布衫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打了个细密的补丁，却在灯光下透着种温润的光泽，像位晒足了太阳的老人。
“爸，你看这个。”温棠把样品递过去。
父亲放下毛刷，接过罩衫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素纱和亚麻的拼接处停了很久，忽然抬头笑了：“这针法，跟你爷爷补夏布衫时一模一样。”他指着那个补丁，“你爷爷总说，补衣服不能硬缝，要让新布和旧布‘认亲’，它们熟了，就不会互相硌着。”
温棠把素纱襌衣的仿品从包里取出，轻轻放在樟木箱里，与爷爷的夏布衫并排。两件织物，一件两千年，一件八十年，在昏黄的灯光下，纱线的纹路竟有种跨越时空的呼应——都在该松的地方松，该紧的地方紧，都把筋骨藏在最不显眼的角落。
“我以前总以为，轻盈就是什么都没有。”温棠的声音有些发颤，“现在才知道，是该有的都有，却让人看不出来。”
父亲拿起夏布衫，对着光举起。布面的孔隙里漏出细碎的光斑，落在素纱襌衣上，像撒了把星星。“你爷爷学织夏布时，师傅让他先织三年抹布。”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总说，连抹布都织不好的人，织不出能贴身穿的布。因为抹布要经得住搓洗，贴身穿的布要经得住日子——日子比搓板磨人多了。”
温棠想起自己为了“蝉衣”系列获奖后，总有人问她“秘诀是什么”，她那时答“是对传统的敬畏”，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敬畏不是把传统供在玻璃柜里，是像爷爷那样，知道夏布要经七晒七蒸，知道素纱要留三分松，知道每根丝线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它才会跟着你。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小周发来的照片：甲方市场部的人突然来工作室，正拿着那件修改后的“云岫”礼服翻看，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挑剔。
“爸，我明天去见甲方。”温棠把两件织物轻轻盖好，“不管成不成，我都想让他们看看，衣服本来该有的样子。”
父亲送她到门口，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素纱。“你爷爷织了一辈子布，”他忽然说，“最得意的不是织出多贵的料子，是邻居家的老太太说，穿他织的布，冬天不冻骨头，夏天不闷汗。”
温棠走出老远，回头看见父亲还站在门口，手里举着爷爷的夏布衫，对着月光轻轻抖动。布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只挣脱了束缚的鸟，终于能在光里舒展翅膀。
回到工作室时，已是深夜。温棠坐在素纱襌衣旁，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它。纱料在暗夜里泛着淡淡的银辉，衣摆处的兰花隐纹若隐若现，像浸在水里的墨。她忽然明白沈砚为什么说“它在找心里的透气孔”——原来那些缠绕着她的焦虑、甲方的要求、评论界的声音，都是她给自己织的茧，而素纱襌衣的轻盈，从来不是教她如何破茧，是让她看见，茧上本就有透气的网，只是她之前被“必须完美”的念头蒙住了眼。
她拿起笔，在新的设计图上画下一个简单的轮廓：领口松松挽着，袖口随手臂自然垂下，下摆像云一样铺开。在图纸角落，她写下一行字：“布料会呼吸，设计才会活。”
窗外的梧桐叶不知何时停了坠落，风穿过枝叶的声音，像极了织机运转的轻响。温棠想起汉代的阿绫在蚕室里织纱，唐代的阿蛮在战乱中护着布片，爷爷在灯下补着夏布衫——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布料记得如何呼吸，让时光记得，有些柔软里藏着的坚韧，从来不会被遗忘。
她轻轻合上爷爷的织工笔记，把它放在素纱襌衣旁。月光透过纱料，在笔记的封面上投下细密的纹路，像谁在上面绣了片流动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