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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长夜寄 >   第53章 夙愿生

“躲得过么?”白未曦的声音比往常低了些,带着刚褪去过激力量的沙哑。人参娃娃那点红影正拼命往溶洞左侧的石缝里钻,细弱的根须在青苔上拖出浅浅的痕。

她足尖猛地蹬地,身形在空中划过道残影,四米开外的石缝前,裙摆扫过湿漉漉的青苔,只带起一声极轻的“沙沙”。石缝窄得仅容半只胳膊探入,黑黢黢的深处,两点绿光正簌簌发抖——是人参娃娃的眼睛,方才那点凶戾早被惊得散了,只剩纯粹的慌。

“出来。”白未曦伸出手,指尖离石缝还有半尺,石缝里突然窜出团红影,小家伙顶着两片叶子,小嘴张得老大,露出尖尖的牙,竟想往她手背上咬。

白未曦手腕翻得比风快,一把攥住了那两片嫩叶。叶子像浸过晨露的藤蔓,被攥住的瞬间剧烈扭动,带着底下的红身子在她掌心乱蹦,发出“吱吱”的尖啸,声儿里全是气急败坏怒。

“再动,就把你叶子摘了。”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尖却微微收了力。人参娃娃顿时僵住,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翻涌着恨,却再不敢妄动——灵物的叶是命根,摘了便要损去大半元气,它比谁都清楚。

白未曦从背篓里抽出根青藤,是进山时顺手扯的,藤皮坚韧,原本想用来捆野物。她把人参娃娃的红身子缠了两圈,藤结打得紧实,只留两片叶子在外头。小家伙被捆得像个红粽子,塞进背篓时还在乱扭,竹条被它撞得“咯吱”响,却怎么也挣不开。

“老实点。”白未曦拍了拍背篓底,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稳。背篓里的挣扎瞬间停了,只剩那两片叶子还在轻轻颤,像憋着股不敢发作的气。她知道这精怪心思深,留着它在眼皮子底下,总比让它在暗处捣鬼强。

做完这些,她才转过身,真正看向石台上的绿伞。

火把早已熄了,溶洞里的光全来自那伞。碧色的光淌在石台上,像摊化了的翡翠,把深潭的水也染的开始发绿。

吸引她来青溪村的,就是这股气息。

从初进山时的若有若无,像风里飘的野花香。到东山深处的日渐浓郁,再到此刻近在咫尺的醇厚——她终于走到了这气息的源头。

白未曦跨过石阶,走上石台,伸出手。

指尖刚碰到伞面的刹那,像被烙铁烫了下,一股钻心的麻顺着胳膊窜上头顶。眼前的溶洞猛地碎了,湿冷的空气、深潭的水光、背篓里的动静,全被一股腥甜的风卷走。

再睁眼时,脚下踩着的是黏腻的血泥,没到脚踝,腥气直冲脑门,混着铁锈和腐烂的味儿。远处的厮杀声浪翻涌过来,有人被砍掉胳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有匹战马前腿被劈断,轰然倒地时压碎了旁边兵卒的脊梁骨,白花花的骨髓溅在血泥里。

一个穿破道袍的男人蹲在尸堆里,头发乱得像草,正用根磨尖的人骨,小心翼翼地从颗烂掉半边的头颅里挑东西。尸堆缝里渗着暗红的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油光,几只绿头苍蝇在他鼻尖嗡嗡转,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啧,这煞气够冲。”男人低笑,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木头,“比去年在长安城外挖的万人坑,纯多了。”

白未曦看清他腰间木牌上的“阴九”二字。她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幻境把她钉成了动弹不得的看客,只能眼睁睁看着。

画面突然晃了晃,变成间漏雨的破庙。屋顶的窟窿漏下灰黄的光,照在阴九身上。他正把堆破烂往陶釜里扔:染血的战旗、爬满白蛆的裹尸布、还有些从瘟疫死者身上扒的衣裳,堆在一起像团烂肉。他往釜里倒了些黑糊糊的东西,腥气顿时漫开来,墙角结网的蜘蛛“唰”地缩成了黑球,顺着墙缝溜得没影。

“还差点意思。”他瞥了眼庙外哭嚎的灾民,眼里没什么温度,倒像是在看缸里待腌的咸菜,“这满城的怨毒,得再熬四十九天。”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跌进来,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看到釜里翻滚的绿雾,吓得尿了裤子,哭得浑身发抖。阴九拎起孩子后领,跟提只兔子似的往釜边凑,孩子的哭声快把庙顶掀了。他指尖在孩子细得像柴禾的手腕上蹭了蹭,忽然松了手。

“罢了,娃娃的怨气太浅。”他抹了把脸,手上的血污蹭得满脸都是,眼里闪过点什么,快得抓不住,“等‘夙愿’成了,这点软心肠,迟早要了我的命。”

白未曦这才瞧见他脚边那截黑木头,纹路里渗着血丝,像根刚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骨头。阴九拿起木头,用刀削出根伞骨,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给刚出生的娃做襁褓,刀滑了一下,在指腹划出血,血滴在木头上,竟晕开一朵小小的血花,“滋”地被吸了进去。

十年光阴像翻书似的跳过。

断魂谷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阴九站在块黑石上,头发白得像堆雪,脸上沟壑纵横,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团烧在坟头的鬼火。他跟前飘着把绿伞,伞骨黑得发乌,隐隐有血珠渗出来。伞面深绿色,上面爬满细细的纹路。

“成了……”他声音发颤,不是怕,是馋。手指刚搭上伞柄,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被抽了筋,却又笑得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终于成了……”

这动静太大,把那些躲在深山里斩妖除魔的道士全招来了。

龙虎山的老道们捏着雷符赶来,黄纸符上朱砂画的雷纹闪着光,领头的老道胡子都吹起来了:“此等霍乱阴阳的凶物,留着必成大患,当劈碎之以儆效尤!”

纯阳宫的剑修们提着剑追过来,剑光在谷里闪得像流星,他们练的是纯阳剑气,最厌恶这种阴邪玩意儿,为首的年轻修士冷着脸:“此伞吸噬生魂,与邪魔无异,岂能留世?”

茅山的修士也来了,背着黄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法器,他们又怕又想要——这伞属于阴物,要是能弄到手研究研究,说不定能让自家的驱鬼术更厉害,领头的中年修士搓着手:“先擒下再说,或许能净化了……”

乱世里这些门派本就不对付,这回倒奇了,竟凑成伙,黑压压一群人往断魂谷涌,目标就一个——阴九的命,还有那把伞。

“永寂……永寂……”阴九望着伞底下那片黑沉沉的影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样就没人能伤着我了……”

他想起洛阳城破那天,媳妇把重伤的他藏进死人堆,并将最后块饼塞他怀里,转身就往乱兵堆里冲,红裙在刀光里像朵炸开的花。想起师门被瘟疫端了那天,师父咳着血塞给他半卷破经,说“活着比啥都强”。想起这些年见过的饿死鬼、白骨堆、烧塌的屋……原来他费十年功夫炼的不是啥凶器,是个能把自己裹起来的壳,跟乌龟似的,壳再硬,心里还是空的。

“可这壳……真他妈冷啊。”他把脸贴在伞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绿伞轻轻抖了抖,像在给他顺气,伞面的绿光柔和了些,映得他老泪纵横的脸忽明忽暗。

他抓起伞,猛地往旁边石头上戳。伞尖刚碰到石头,那石头就迅速的化掉了,冒出绿烟,带着股蚀骨的腥。阴九看着这光景,眼里闪过丝怯,跟着就被疯劲盖了过去:“蚀得透顽石……吸得走魂魄……你比我狠多了……”

“这世道对我不仁不义,我凭什么对它心软?”阴九举着伞,对着谷里的风喊,声音被刮得破破烂烂,“从今往后,我阴九的命我自己说了算!谁敢挡道……”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法器碰撞的脆响——人来了。

阴九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就像个笑话。

他再厉害,手里有伞,可架不住对方人多。龙虎山的雷符跟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噼啪”的雷光炸得他衣衫焦黑;纯阳宫的剑气刮得他脸皮生疼,一道血口子从额头划到下巴。茅山的道士念着咒,黄符贴在他背上,“滋啦”冒烟,让他浑身发麻。他被打得浑身是伤,全靠对地形熟,还有那伞的邪门法子——喷股绿瘴开路,叫些阴兵晃对方的眼,戳人家一下就能吸点力气续命,这才杀出血路逃了。

追的逃的缠了好几个月,荒山野岭里打,破城里打,连坟堆里都打过。阴九的伤越来越重,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有时候咳得直不起腰,得扶着伞柄才能站稳,眼看就撑不住了。

最后他被堵进断魂谷深处一个溶洞里,这洞是地震震出来的,里面黑沉沉的,满是阴气,正是地脉的阴眼所在。追来的人里,还剩五六十个厉害角色,都是各派的精英,堵在洞口,手里的法器闪着光,像圈烧红的铁,非要他的命不可。

阴九背靠着阴眼,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洞里滚来滚去,又悲凉又愤怒:“你们天天喊着正道,这乱世里,你们跟那些屠城的兵将有什么两样?抢地盘,争名利,见了好处就红了眼!这伞是乱世里磨出来的刀,轮得到你们这些伪君子来抢?”

要同归于尽了。他捏碎了自己苦修多年的阴丹,那点本源力气全灌进绿伞里,拼命扯着洞里的阴气,发动了禁术“九幽地脉煞”。这不是什么精巧的阵法,就是同归于尽的绝阵,用自己最后的命,拖着这些人一起烂在这阴眼里。

刹那间,溶洞里成了阴曹地府。刺骨的寒气像海啸似的涌过来,见什么冻什么。龙虎山的雷符刚掏出来就灭了,符纸硬得像冰。纯阳宫的剑“咔嚓”冻成了碎片,剑气散得无影无踪。茅山的符箓“滋啦”一声就化了,墨迹在冰面上流成黑泪。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五六十个道士,肉啊骨头啊都僵了,魂魄也冻成了渣,粘在洞壁上,成了新的印记。他们的法器、碎骨头被阴气裹着,成了洞的一部分。而他们心里那股子恨——对阴九的恨,对彼此的怨,对这乱世的愤——就成了后来那道能勾人发疯的怨毒,毕竟到死都憋着口气,没处撒。

他还想说啥,突然咳得直不起腰,咳出的血滴在伞面上,“嗖”地就被吸进去了。阴九看着自己的手,瘦得跟鬼爪似的,裂开的地方渗着黑血——十年炼伞,他的精气神早就被这伞吸得差不多了,与其说是他炼伞,不如说是伞在慢慢吃他。

“原来……还是要死的。”他笑了笑,比哭还难看,“也好,总算留下点东西……”

幻境“啪”地碎了,像块被砸烂的镜子。

白未曦猛地回神,还站在溶洞里,指尖还搭在那把绿伞上。掌心的伞面烫得厉害,绿得像活了过来,在她手心里轻轻动着,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像个被全世界欺负过的孩子。

她总算明白这伞为啥叫“夙愿”了。就是个在乱世里熬日子的人,用十年血汗攒出来的念想,打造出一座孤零零的堡垒,想靠着它活下去,想凭着它喘口气。

“你……”她刚想说话,绿伞突然剧烈地抖起来,伞面的绿深得发黑,像有无数冤魂在里面哭嚎,震得她指尖发麻。

背篓里的人参娃娃透过竹条缝隙,尖声叫:“它要醒了!要杀你了!这伞吸了太多命,早就成了凶物!”

白未曦没松手。她能感觉到,这伞的抖里,除了凶劲,更多的是委屈和孤单,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些被它吸进去的怨毒,那些缠着它的戾气,说到底,不过是阴九和那些逝去生灵的苦。

她轻轻握住伞柄,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好受。”

绿伞慢慢不抖了,伞面的绿也柔和了些,像被顺了毛的猫。一缕细细的意念顺着指尖飘过来,怯生生的,带着点黏人劲儿,像只刚被收留的流浪狗,在她掌心蹭了蹭。

白未曦向外走去,抬头望向洞口,晨光从藤蔓缝里钻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忽然想起阴九最后那句话,他留下的这东西,哪是物件,分明是个沉甸甸的念想。

她不知道这把伞会陪着她走向哪里。但她清楚,从握住这把伞开始,她的命就跟那个乱世里挣扎的方士,跟这把藏着太多悲欢的“夙愿”,缠在一块儿了,解不开,也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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