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潮湿的风穿过林隙，带着劫后余生的咸腥与泥土气息。斑驳的阳光透过榕树气根，在黄砚舟与林星晚紧握的手上投下细碎光斑。那枚冰冷的硬盘躺在林星晚膝头，沉默如谜。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黄砚舟低声道，目光扫过四周疲惫的护卫和仍显不安的阿旺与长老，“赵铭虽死，但他背后的人若得知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星晚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硬盘冰冷的边缘，父亲那深不可测的谋划与李姐被安排的命运，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我知道……只是，接下来该去哪里？这硬盘里的信息太过庞大骇人，仅凭我们……”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从林外传来。阿成立刻警觉地举起枪，低喝：“谁？”
“别开枪！是自己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上包着头巾的当地人气喘吁吁地跑近，是之前黄砚舟安排在外围警戒的一个眼线。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物件，脸上混合着紧张与急切。“黄先生，林小姐！刚、刚才有一队穿着国际刑警制服的人，突击搜查了河口镇那间废弃的渔屋！”
“国际刑警？”黄砚舟眉头紧锁，与林星晚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与警惕。赵铭的案子怎么会这么快惊动国际刑警？还是冲着硬盘来的？
那眼线喘匀了气，继续道：“是、是的！他们动作很快，抓了几个藏在附近形迹可疑的人，像是在找什么。他们撤走后，我偷偷摸进去看了看，在灶台底下的一块松动的砖石后面，找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油布包裹递上前，“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藏得很隐蔽。我看那屋子……像是有人长住过的样子。”
阿成接过油布包，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转交给黄砚舟。
黄砚舟解开缠绕的细绳，揭开层层油布。里面露出的，是一个略显陈旧但保存完好的木匣子。匣子没有上锁，他轻轻打开。里面并非想象中的机密文件或武器，而是静静躺着一封已经泛黄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工整而略显拘谨的毛笔字写着“星晚 亲启”。字迹，对于林星晚和黄砚舟来说，熟悉得令人心颤——那是李姐的笔迹！
林星晚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猛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信封似乎因为常被摩挲而边缘微卷，带着岁月的痕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李姐……”她喃喃道，声音哽咽。刚刚得知那残酷的真相，此刻竟又收到早已“失踪”的李姐的亲笔信，这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黄砚舟挥手让那眼线先去休息，并示意阿成加强警戒。他揽住林星晚微微发抖的肩膀，低声道：“星晚，看看里面说什么。也许……也许能有答案。”
林星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信纸也是旧的，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同样是李姐那熟悉工整的字，只是墨迹深浅略有不同，似乎并非一时写就。
“星晚小姐，亲启，”她缓缓念出开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请原谅我……可能对你隐瞒了许多事。”
只是开篇两句，就已让林星晚泪眼模糊。她仿佛看到那个总是温柔笑着、将她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她难过时默默陪在身边的李姐，正隔着时空与她对话。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乞儿，在槟城双子塔下冻得瑟瑟发抖、几乎饿死的时候，是夫人……您慈悲的母亲，将我抱回了林家，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温暖和饱饭，待我如亲生女儿。这份恩情，李娟永世难忘。”信中的文字朴实却充满情感，勾起了林星晚对母亲和李姐共同生活的温暖回忆，与她刚刚得知的“安排”形成尖锐对比，让她心如刀绞。
“但是，关于我的身世，我并非全然无知。”信的内容陡然转折，“大约在我十五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老爷书房外，无意间听到了他与一位神秘客人的谈话……零碎的词语，‘使命’、‘拾光’、‘棋子’……还有我那被放在双子塔下的细节……那一刻，我的世界几乎崩塌了。”
林星晚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了嘴。黄砚舟也神色凝重，将她搂得更紧。
“我害怕、彷徨、甚至怨恨过。”李姐的信继续写道，笔迹在这里略显凌乱，可见当时心情之激荡，“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度想逃离林家。可是……可是我看到夫人对我毫无保留的疼爱，看到星晚小姐您那么依赖我、信任我，叫我‘李姐’……我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你们。我告诉自己，无论我是因何而来，夫人和您给我的爱是真的，这个家给我的温暖是真的。”
读到此处，林星晚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原来李姐早就知道！她一直怀着这样沉重的秘密，却依然选择留在她们身边，用她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信中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开始更加留意老爷的言行，留意来往的客人。我隐隐感觉到林家似乎被笼罩在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中。老爷他……他似乎在做着非常危险的事情，像是在与虎谋皮。我害怕极了，我怕夫人和您受到伤害。”
“所以，从那以后，我暗中做了许多事情。”李姐详细地叙述起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幕后英雄的悲壮，“我会偷偷留意并记下那些形迹可疑、与老爷密谈的访客的特征和谈话片段；我会在打扫书房时，极力记下一些文件上的特殊符号或名字（虽然很多看不懂）；我会在您晚上睡下后，悄悄检查宅邸的每一个角落，确保安全；甚至……我偷偷学会了使用手枪，并从一位曾是镖师的老护卫那里学了几招防身的招式，虽然很笨拙……我只想着，万一……万一有什么变故，我或许能挡在夫人和您前面。”
林星晚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许多被忽略的细节此刻豁然开朗：李姐总是比她更警惕陌生人；她有时会莫名地疲惫，说是夜里没睡好；她甚至有一次真的扭伤了一个试图对她不轨的醉汉的手腕……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那场大火……那场可怕的大火……”信纸上的笔迹在这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书写者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恐惧，“那并非意外！我清楚地看到有人故意纵火！烟雾弥漫中，我听到打斗声和惨叫……我想去找夫人，想去找您……但火势太大了……我被掉落的房梁砸伤了腿……昏迷前，我好像看到老爷……他浑身是血，在和几个人搏斗……他对我喊，让我快走，活下去……让我……保护好您……”
林星晚泣不成声，黄砚舟紧紧抱着她，眼眶也湿润了。原来父亲在那场灾难中，并非毫无作为！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个好心人家里。林家……已经没了。”信中的文字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我成了‘失踪’人口，正合我意。我不敢露面，我知道那些纵火的恶人肯定还在找林家的人。我悄悄打探您的消息，知道您被黄家所救，安然无恙，我才稍稍安心。”
“此后的 years，我隐姓埋名，靠着打零工和之前偷偷攒下的一点钱，在南洋各地流浪。但我从未停止暗中调查那场大火的真相，调查老爷生前到底在应对什么。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些可能认识我的人，同时也在暗中……注视着您，星晚小姐。我知道您去了英国留学，知道您回来了，知道您和黄先生在一起……每次远远看到您平安，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林星晚想起在国外读书时，偶尔会收到匿名的明信片，写着简单的祝福；想起回国后，似乎总能在人群角落看到一个模糊熟悉的背影，却转眼消失……原来，那都不是错觉！
“直到……我生下了小满。”信的内容再次转折，提到了一个让林星晚和黄砚舟都心头一紧的名字！“孩子的父亲……是一个短暂温暖过我却最终消失的男人，不提也罢。有了小满，我更加害怕了。我害怕我的身份会连累她，害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会找到我们，利用她来威胁您，或者重复我那样的命运……我绝不能让她成为第二个‘李娟’！”
信纸在这里有被泪水打湿又干涸的褶皱。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无比痛苦的决定。”李姐的笔迹变得无比沉重，“我将她放在了那家我观察了很久、确信院长是位真正善人的孤儿院门口……放了她最喜欢的布老虎，和她襁褓时夫人送我的长命锁……我希望她能在一个简单干净的环境里长大，永远不要被林黄两家的恩怨纠缠，永远不要知道她母亲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的心好痛，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但为了她，我必须这么做。”
林星晚早已泪流满面，她终于明白，为何小满会对那只旧布老虎如此依恋，为何看到她时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原来那不是巧合，是血脉深处斩不断的羁绊！而李姐，她承受了怎样的骨肉分离之痛！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我的使命似乎快要完成了。”信的末尾，语气变得平静而豁达，“我继续着我的调查，也继续在暗处守着您。我知道您和黄先生一直在追查当年的真相，我很欣慰，也很担心。你们比我知道的更多，走的也更远，更危险。”
“我预感到我可能很快就会被那些人发现，或者……我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这些年东躲西藏，落下了不少病根）。所以，我写下了这封信，藏在这个只有我知道的安全屋里。”
“星晚小姐，请不要为我的命运悲伤。能遇到夫人和您，是我李娟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我不是棋子，我是自愿选择用我的方式守护这个家，守护您。如今，我把小满托付给您了，请您和黄先生，一定要护她周全，让她平安快乐地长大，不要让她卷入这些恩怨纷争。这……或许是我最后的请求。”
信的最后，笔迹再次变得稳定而清晰：
“另外，在我最后的调查中，我设法查到老爷在新加坡汇丰银行的地下金库里，以匿名方式租用了一个长期保险箱。我想，那里面或许有他留下的、比硬盘更关键的东西。开启的密码是：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星垂平野，舟楫暗通。 这似乎是他和夫人定情诗中的一句，也是他唯一告诉过我的、关于‘未来’的暗示。希望对你们有用。”
“星晚，保重。连同夫人的那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永远念着你们的，李娟绝笔。”
信，读完了。
林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和林星晚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
她紧紧攥着那厚厚的信纸，仿佛攥着李姐冰冷而决绝的手。所有的疑惑、震惊、痛苦，此刻都化为了对李姐深沉如海的爱与牺牲的无尽哀思与愧疚。
黄砚舟默默地将她拥入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衫。他的心中也充满了巨大的震撼与敬意。这位默默无闻的女子，用她的一生，诠释了何为忠诚，何为守护。
“李姐……我的傻姐姐……”林星晚伏在他怀中，声音破碎不堪，“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中虽然依旧红肿，却洗去了之前的迷茫与混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她轻轻抚平信纸，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折好，放回木匣中，如同对待一件绝世珍宝。
“砚舟，”她看向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力量，“我们去新加坡。”
黄砚舟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好。我们去拿回岳父留下的东西，然后，彻底结束这一切。”
他目光扫过那封信最后提供的密码，那充满诗情画意却又暗藏玄机的句子，仿佛是他们下一段征程的指引。
阳光穿过榕树的缝隙，照亮了林星晚泪痕未干却坚毅无比的脸庞，也照亮了前路。带着李姐的嘱托与牺牲，带着未尽的真相，他们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