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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漂流图书馆》

暴雨砸在宝船厚重的柚木甲板上,如同万千鼓槌同时擂响,震耳欲聋。船舱深处,一只被海水浸透的藤条行李箱豁然洞开,露出那本硬壳精装、烫金英文书脊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它像一块来自未来的碑石,砸进六百年前的时空。“完了!”陈文昌扑上去,湿透的衣袖狠狠盖住那排刺目的烫金英文,声音因恐惧而扭曲,“这东西要是传出去,我们四个怕是要被当成妖人,塞进炮膛里当烟花放了!”

黑暗中,欧阳菲菲摸索着书页边缘,指尖冰凉:“可这是唯一一本…能让我们记住自己是谁的东西。”

狂风卷着咸腥的海水,一次次撞击着宝船厚重的船舷。船舱深处,隔绝了甲板上的喧嚣与风雨的咆哮,只有一盏牛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将几个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木质舱壁上怪异地舞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海水的咸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未知的恐惧。

罗子建、陈文昌、欧阳菲菲和张一斌围成一圈,中央是那个被粗暴扯开的藤条行李箱。箱内精心包裹的防水油布被撕裂,露出那本硬壳精装的庞然大物——《不列颠百科全书》。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那烫金的英文书名(Encyclop?dia britannic)反射着诡异的光,像一只来自异域的冰冷巨眼,嘲弄地注视着这群六百年前的闯入者。

陈文昌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扑上去,用湿透的袖子死死盖住那排刺目的字母,仿佛它们会自己燃烧起来,引来灭顶之灾。他抬起头,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完了!全完了!这东西…这东西要是被外面那些官兵,被郑太监的人看见,我们四个怕是要被当成妖人,塞进炮膛里当烟花放了!”

张一斌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老陈说得对。这玩意儿比咱们的破手机还邪门!手机还能说是‘法器’,这厚厚一本,全是鬼画符,怎么圆?”他焦灼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这箱子一直藏得好好的,怎么偏偏漏水就漏到这间舱?”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罗子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陈文昌的手臂,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硬质的封面。封面上繁复的烫金纹饰在灯光下流动着微光,冰冷而陌生。“它是唯一的锚点,菲菲说得没错。”他抬起头,目光在欧阳菲菲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是它提醒我们,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它不能丢,更不能毁。”

欧阳菲菲紧抿着唇,指尖冰凉地划过书页边缘那坚实挺括的质感,这触感将她拉回那个灯火通明、知识唾手可得的时代。“对,”她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这是我们的‘漂流图书馆’。没了它,我们在这个时空里…就真的成了彻底的无根浮萍。”她抬起眼,目光里有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想想办法,藏起来!哪怕一页一页撕下来分散藏匿!”

“撕?说得轻巧!”陈文昌的声音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带着绝望的嘶哑,“这书页雪白得像玉,薄得透光,墨迹清晰得吓人!撕下来?藏哪里?针线包里?还是塞进那些又糙又黄的厕筹里?瞎子才看不出来!这根本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东西!”

“哐当!”

舱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潮湿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风雨的呼啸瞬间灌满狭小的空间。门口站着两名披着蓑衣、按着腰刀的水师兵卒,蓑衣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滚落。领头那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锐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舱内四人,最后死死钉在中央那本打开的、灯火下流光溢彩的巨书上。

“奉王副使之命,巡查漏水舱室!”络腮胡的声音洪亮,压过了风雨声,“那是什么妖物?!”他的刀柄已经抬起,指向那本在湿漉漉地面上摊开的《百科全书》。书页上,一幅极其精美的彩色插画占据了大半篇幅——那是现代解剖学精密描绘的人体内部结构图,猩红的血管、粉嫩的肌肉、森白的骨骼,纤毫毕现,以一种惊心动魄的科学美感,赤裸裸地呈现在六百年前大明水师的面前。

另一个年轻些的兵卒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半步,指着那图,牙齿都在打颤:“血…血淋淋的!心肝脾肺…都被扒出来了!邪术!定是邪术剖人取心画成的妖图!”他声音里的恐惧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开来。

“拿下!连人带妖物,押去主舱,听候王副使和郑正使发落!”络腮胡厉声断喝,手已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杀机毕露。

张一斌和陈文昌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像两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罗子建的心沉到了谷底,大脑疯狂运转,却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能消弭眼前这巨大的认知鸿沟。欧阳菲菲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完了,一切都完了。那本承载着他们所有身份印记与希望的“漂流图书馆”,此刻成了将他们钉上“妖人”柱子的铁证。

主舱灯火通明,驱散了风雨夜的寒意,却带来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冰冷。巨大的宝船模型旁,郑和端坐于主位,面沉如水,深邃的目光落在被强行摊开在长案上的《百科全书》上。他穿着象征身份的蟒袍,在跳动的烛火下,那蟒纹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无声的威压。副使王景弘侍立在他身侧,这位以严厉和恪守礼法着称的宦官,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鹰隼般的目光在罗子建四人身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与厌恶。

长案两旁,肃立着几位船队核心人物:航海师紧锁眉头,盯着书上那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和符号;通译官则对着满纸的“鬼画符”(英文)连连摇头;随船医官的目光则被那幅人体解剖图死死吸住,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惊骇与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舱内死寂,只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雨声。

“妖书!此乃惑乱人心、亵渎天地的妖书无疑!”王景弘终于打破了沉寂,声音尖利,带着一种审判的意味。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书页上那幅人体解剖图,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如此详尽描摹人身五脏,非大奸大恶、行邪术害命者,焉能为之?此等物件,必是域外妖人所制,意图坏我大明纲常,乱我华夏伦常!当立即焚毁!”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罗子建四人,“至于此四人,来历不明,身怀此等妖物,其心可诛!按律当严加审讯,若证实为妖人细作,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王公公且慢!”罗子建心头狂跳,在王景弘那充满杀意的目光下,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声音尽可能平稳清晰。他深吸一口气,指向书中另一页——那上面是一幅壮丽无比的星图,无数星辰按照现代天文学的精确观测排列组合,形成浩瀚深邃的宇宙画卷。“郑大人明鉴!诸位大人请看!此图所绘,并非邪祟,而是…而是我们故乡先贤,穷尽心力,仰观宇宙之浩瀚,所绘制的诸天星辰图谱!其精准玄奥,远超寻常星图!此乃格物穷理之学,是探究天地至道的学问啊!”

他豁出去了,猛地从怀中掏出那个早已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屏幕一片漆黑的手机,高高举起。“此物,诸位大人曾疑为法器。实则,它亦是我故乡格物致知之器!其中便能显现此等星辰图谱!”他无法开机,只能徒劳地展示着那冰冷的黑色屏幕,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悲怆,“此书,便是记载这天地间万事万物至理的宝库!绝非妖书!”

舱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和低低的议论。航海师猛地凑近,浑浊的老眼几乎要贴在星图上,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些陌生而精准的星座连线,口中念念有词:“角宿…亢宿…此处…此处竟有如此多的隐星?排列…排列竟暗合浑天古仪推演之奥妙?不可思议…这…这…”他抬起头,看向罗子建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茫然。

郑和一直沉默着,深邃的目光在书上、在罗子建高举的黑屏手机上、在四人苍白而紧张的脸上缓缓移动。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那厚重如砖的书页。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清晰。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终于,他的指尖停在了一幅色彩鲜艳、线条流畅的插图上。

那是一架现代喷气式客机的三视图结构图。流线型的机身,巨大的引擎,精密的起落架…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清晰无比,充满了机械的力量感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工业美感。

郑和的目光长久地凝固在那幅图上。他伸出食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沿着飞机那流线型的银色机翼轮廓,轻轻地、描摹般地划了一下。仿佛在触摸一个遥不可及却又真实存在的梦境。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和厌恶的、纯粹的、对未知造物的巨大震撼与迷惑。

他抬起头,目光如深潭,缓缓扫过舱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书页上那冰冷的钢铁飞鸟。他沉默着,整个船舱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王景弘的嘴角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眼神锐利如刀,紧盯着郑和,等待他最终的裁决。

郑和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那冰冷的书页上,指尖感受着那异乎寻常的光滑与细腻。良久,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此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舱内每一张屏息凝神的脸,最终定格在罗子建四人身上,“非妖非仙。”

王景弘的眉头瞬间拧紧,刚要开口,郑和却抬手止住了他。

“然,”郑和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其理过于诡谲,其形过于骇俗,非此间应有之物。”他收回手指,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长,仿佛笼罩了整个船舱,“传令:此书封存,置于主舱铁柜,无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不得翻阅、不得妄议!违者,军法从事!”

“郑公!”王景弘急切地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强烈的不甘,“此等妖异之物,岂能留存于世?遗祸无穷啊!当断则断!”

“王副使!”郑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冽气势,瞬间压下了王景弘的抗议。他目光如电,直视王景弘,“本官自有分寸!封存便是处置!莫非你信不过本官?”

王景弘被那目光一刺,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不敢再顶撞,只能愤然垂下头,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至于尔等四人…”郑和的目光转向罗子建他们,那目光复杂难明,审视、探究、警告交织在一起,“看管不力,致生事端。即日起,严加管束,不得擅离居舱。若有再犯,数罪并罚!”

沉重的铁柜门在两名亲兵的操作下轰然关闭,巨大的铜锁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如同给这本来自未来的知识判了无期徒刑,也将罗子建四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锁死。他们被兵卒押着,沉默地穿过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的通道,走向那间如同囚笼的舱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就在即将被推入黑暗的舱门时,一只手突然按在了罗子建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罗子建猛地回头。

是王景弘。

这位刚刚在郑和面前强压怒火的副使,此刻脸上再无半分掩饰。阴鸷、冰冷,如同毒蛇盯住猎物。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罗子建能听见,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妖书…妖人…好得很。”他枯瘦的手指在罗子建肩头缓缓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郑公仁慈,留它一命。但天理昭昭,岂容异端存世?走着瞧。”

说完,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在衣袍上用力擦拭了一下手指。然后,他不再看罗子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那深青色的宦官袍服在昏暗的通道灯火下,迅速融入阴影,只留下一股阴冷的、挥之不去的寒意缠绕在罗子建的肩头,深入骨髓。

舱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四人粗重的喘息。

“老王那眼神…他想干什么?”陈文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背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到地上。

张一斌一拳狠狠砸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妈的!封存?封存个屁!跟直接烧了有什么区别?郑太监到底什么意思?”

“他…他好像对那飞机图特别在意。”欧阳菲菲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声音轻得像梦呓,“他摸那机翼的时候…眼神不一样。”

罗子建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众人,面朝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光亮的厚重舱门,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王景弘那淬毒般的警告在耳边反复回响,郑和凝视飞机图时眼中那惊心动魄的震撼与迷惑,更在他脑海里交织翻腾,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疑云。

郑和最后那番“非妖非仙”的判词,究竟是保全?还是缓刑?他翻到飞机图时那长久的沉默和指尖的描摹,仅仅是对奇技淫巧的好奇,还是…一种更深的、更危险的触动?这本被锁进铁柜的书,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会扩散向何方?它最终会成为点燃王景弘杀机的火种,还是…成为改变某些历史进程的钥匙?

“笃…笃笃…”

极其轻微、规律的叩击声,突然从舱门外的某个角落传来。

声音细微,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死寂的黑暗中突兀地响起。

罗子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盯向声音来源的舱壁方向。是谁?!

数日后,深夜。

王景弘值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他枯瘦的手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被揉皱的纸——赫然是那日被撕下的喷气式飞机结构图!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他盯着图纸,眼神狂热而扭曲,手指神经质地抚过那流线型的机翼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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