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的凉州城，万籁俱寂。
白日里的喧嚣与繁华的贸易之景，早在一更三点的时刻便被按下了静音键，此刻静静地掩在如浓墨一般的夜幕下。
唯有不远处戈壁滩上的朔风，卷着沙砾穿梭于城内或狭窄，或宽阔的坊市巷道之间。
不住地拍打着临街商户紧闭的房门，刮过街角土墙，声声呜咽，似乎在诉说着这座西北孤城悠久的历史…
永宁坊与安业坊交汇处的这条街巷之中，一棵偌大的老槐树盘根错节，将微弱的月光挡在了街口。
朝着里面望去，这巷子中更是黑的纯粹，没有丝毫的光线。
隐隐约约只能看到远处根深的阴影中恍惚有个身影，空气中充斥着尘土和枝叶腐烂后的霉味，更是平添了几分死寂。
楚潇潇和李宪放慢了脚步，如同深夜在房梁上行走的狸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屏息凝神，后背紧贴在街巷一边的墙壁上，一点点朝着巷子深处挪动。
初入深巷，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两人相互之间都难以看清楚对方，这巷子中的黑暗，就和能够吞噬一切似的，让楚潇潇不由得心中一紧。
“嘘…”楚潇潇和李宪停下脚步，用气音交流，“王爷，这地方有些古怪，伸手不见五指，一定要小心，这里可是绝佳的刺杀之地，而且绝对没有动静，更不可能有逃跑的机会。”
李宪伸出自己缠着白布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明白，你顾前，我断后，慢慢走，这里看不清，我们只能听声辨位…”
楚潇潇没有言语，在他的手上轻拍，示意就按他说的办。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根慢慢走着，时不时还要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听墙的另一面是否有其他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眼睛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已经可以大致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时，两人才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子，目光齐刷刷锁定在了那个靠近巷子最深处，几乎快要和这片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不算魁梧高大，但身姿极其挺拔，双肩平稳厚重，脊背挺立如松。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楚潇潇和李宪便都看出来此人双腿孔武有力，仿佛一根深深楔入地下的木桩，任凭朔风袭掠，依旧岿然不动。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经过沙场金铁交鸣后才会淬炼出的硬朗，那份内在的杀伐之气，更是在狭窄的巷子中扑面而来。
两人睁大眼，努力看着那个人影。
只见他穿着一身与自己二人一样的纯黑色紧身衣，掩在深巷的阴影中，若非刻意寻找，几乎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楚潇潇的目光死死钉在这个背影上，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不断地涌动着。
这个站姿，这个身影，还有身上散发出的气场…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
脑海中细细回想，一块块模糊的碎片在眼前不断碰撞，却始终无法拼接起来。
她极其轻微地拉了一下李宪的衣袖，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在他耳边低语：“王爷，你仔细看看这个背影…是不是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见到过…”
李宪眯起眼睛，尽力在没有什么光线的阴影中分辨，看了足足半晌，摇了摇头，对于这个人的背影，他似乎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只是能感觉到此人器宇不凡，气息还略带张扬，绝非寻常百姓亦或是普通兵士，至少也是在军中身居要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叹息道：“想不起来，感觉不是很强，大抵是在军营中这种人很多吧，一时间确实难以判断…”
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些许的谨慎，“咱们还是要小心一些，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且看他是什么反应，我们再灵活应对…”
楚潇潇“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径直朝着那个人影走了过去，在人影还有十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保持着一个相对较安全的距离。
就在此时，那个背对着他们的人影，率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嗓音沙哑，“二位还是准时来了，仅凭一封信便能让堂堂的寿春王殿下和勘验使楚潇潇大人夤夜到此，魄力十足，在下佩服，二位的勇气，当真了得…”
这声音一出现，楚潇潇便蹙起了眉头，这种沙哑的感觉明显是经过他刻意压制后造成的，模糊了原本的音色，让人无法从说话间辨别出他的身份。
同时，这个人能明确叫得出自己和李宪的官职，名字，定是公门中人，而且官秩品阶应该不低，绝非是生人，极有可能就是在自己见过的人当中。
会是谁呢？
洛阳来的…还是凉州这边的？
山丹军马场…刺史府…营田署…还是凉州大营？
话音刚落，那道人影赫然转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的脸大部分依旧隐藏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两人努力看过去，却发现仍看不清具体的样貌。
然而，在漆黑一片之中，那双眸子却犀利地朝着两人直射而来，让楚潇潇顿感心神一颤。
这个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两个人，怎么如此的熟悉…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瞬间从心底翻起，可偏偏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名字呼之欲出，却在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就这样…熟悉与陌生，两种感觉一直在楚潇潇的心头萦绕，纠缠。
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尽力维持一贯的冷静与沉稳，直接开门见山，道：“阁下是谁？约我二人至此，有何见教？”
这边说着，右手悄然伸向身后慢慢摸索，紧紧握住“天驼尸刀”的刀柄，而左手也探入腰间的皮囊，手指捻住几根“白骨银针”，视线依旧在那个人影上没有移开半分。
她必须要保证，一旦对面率先发难，自己要有足够的反应时间，绝不能坐以待毙。
旁边的李宪同样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右腿前伸，身体重心渐渐下移，做好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那黑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中发出了一声非常轻微的哼笑，声音依旧是那般沙哑，听不出一点原本的音色。
“见教不敢当，只是来告知二位一些…嗯…有关凉州大营的线索，或许对查案子有帮助…”
他刻意停顿，藏在黑暗中的双眼一直在观察两人的反应，两道锐利的目光在楚潇潇脸上停留片刻，这才继续说道。
“首先我们说一说左威卫大将军郭荣吧…他的大将军府，就在凉州城内，明面上的守卫与各军镇的驻守将领没有区别，不过是多几十号人罢了…”
楚潇潇点点头，“不错，按朝廷法度，像他这样的大将军，衙署护卫的人数应该等同于一个小的折冲府，而以郭将军在陇右的声望，只怕应该比这个数要多吧…”
那个人影一愣，楚潇潇掌握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一些，来到凉州还没有多久，便已大致了解郭荣府邸的情况，回应的时候也明显带着些许诧异。
“原是我小瞧了楚大人，大人初到凉州竟对大将军府有如此的了解…”
楚潇潇冷笑一声，“呵呵呵…朝廷对于各处州县衙署，将军府邸，折冲府兵，都有明确的定制，即便不来凉州，这些情况也该是掌握的，潇潇身为都畿道刑名勘验使，圣上钦封，察查大案，提前了解一些凉州的情况，这点…不为过吧…”
“那是自然…”阴影中的声音平静无波，从语气中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在下想问问楚大人，可知郭大将军府内里另有乾坤？”
闻言，楚潇潇和李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疑…郭荣的府上莫非存在什么僭越之举？
“这一点…本使确实不知，还望阁下可以明示…”眼见此人将这般重要的线索抛出，楚潇潇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出言问道。
“说来也简单，给楚大人一些时间您…自然也能猜的出来，不过…眼下确无法有过多耽搁…呵呵…”
这人影似乎还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郭荣在府中的后院和地下，藏有一支完全由其同乡，家奴组成的亲卫队，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不到百人，称作‘黑鸦卫’，并未报知朝廷备案，亦不归任何人统领，由其直接调遣…”
此言一出，楚潇潇与李宪都是为之一惊，他们想过诸多可能，郭荣或许有贪墨僭越之举，亦或许有排挤当年父亲楚雄心腹之嫌，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私设武装，组建了自己的卫队。
如果此事被皇帝知晓，按律当以谋反罪论处，且不说他一个边关的大将军，即便是如当年的黄国公李霭，亦难逃被诛杀的下场。
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楚潇潇问道：“那郭荣就不怕朝廷知道？”
“哈哈哈…”暗中的人影笑了两声，“楚大人，您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郭荣在凉州十年，组建一支自己的卫队非常容易，至于报奏朝廷，更是没有可能的事…”
“哦？愿闻其详！”
“这些人，十二时辰轮值，监控的重点，并非外来人员，而是营内所有五品以上将领，这种情况下，谁又能从这样严密的监视之下从凉州大营出走，而后报奏朝廷呢…”
那人影略微停顿了片刻，故作沉思，而后才说道：“想起来了，五年前曾经有一次，斥候营一名旅帅率队外出巡视，想偷偷给朝廷送信，然后…第二日便被人发现死在了突厥前锋营曾经驻扎过的营帐旁…以敌袭死亡报回了朝廷，至此之后，更无人敢如此做，这些人…可以说无处不在…尤其是…”
“尤其是什么？”李宪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
“尤其是，曾与已故楚雄都督关系密切者，更在严密的监控之下，几乎是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
他的话语清晰，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楚潇潇和李宪的心上。
此人对于郭荣已经不是一般的了解了，这几乎将郭荣的核心机密都透露出来了。
那么此人会是谁呢？
楚潇潇心中仍旧疑虑，按理说这等机密事，非郭荣的心腹，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可若这个人是郭荣的心腹，可他为什么要今晚约自己出来，向自己吐露这样的事情呢？
为了保命？还是另有隐情…
这些疑问此刻不得而知，楚潇潇明显感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出声问道：“阁下刚刚所讲，莫非是指…”
“沈括校尉…”
楚潇潇话音未落，那黑影便已然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就和陈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一样。
“斥候营校尉，正六品上的官职，虽然不属于监管的范畴，但因沈校尉乃是楚雄都督的心腹干将，自然不可能被郭大将军忽视…”
“所以，这便是你写信通知我们这个时候来此的主要原因？”此刻，楚潇潇似乎已经明白这黑影的言外之意。
“不错…楚大人果然聪慧过人，他…没有说错…”这黑影突兀地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隐晦地提醒着楚潇潇什么。
随后，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讲道：“沈校尉如今，无论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身边明里至少有两名‘黑鸦卫’跟随，至于暗处嘛…据我所知，至少还有两双眼睛交替监视…”
这时，黑影的语气略微缓了几分，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无奈，“他就是去茅厕，都有人守在门外…他回营房休息，帐外也时刻有人监听内里的动静…甚至…连他晚上说了什么梦话，打了几声鼾，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入郭荣的耳朵里，所以…他几乎不可能和手下斥候交谈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顿了顿后，继续言道：“所以，如果楚大人要去寻沈校尉，那几乎是白日做梦，且不说你们派去的人能不能进了大营，即便进去了，身后也有七八双眼睛死死盯着，根本不可能让你们的人和沈校尉有直接接触，都是由守在帐外的‘黑鸦卫’代为通传…”
这一番话说完，楚潇潇和李宪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腾”地一下升起。
这个人…对沈括目前的处境如此了解，细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绝不是一个外围观察者能掌握的信息。
她将头别向李宪，伏在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是凉州大营的人，而且应该就是某个校尉或是别将这一级别的，否则不可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宪轻轻“嗯”了一声，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同样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道：“我看也像，至少能肯定的是，他一定见过我们两个，而且对你似乎更为熟悉…”
楚潇潇恢复身形，心中那团疑云愈发的浓郁，这个人一定认识自己，而且绝对不是刚认识，应该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时候，或许是…十年前？
这个想法一出来，楚潇潇的心绪反倒冷静了一些，她心中已有一个人选，只不过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证明。
这边她与李宪刚沟通完，那边的声音便又响起，黑影的话锋一转，提到了郭荣身边的副将。
“接下来给两位说说韩猛吧，想必你们二位对这个人也是颇为感兴趣…”
“潇潇求之不得…”楚潇潇颔首。
“想来大人应该已经见过此人，他虽然表面粗犷，看似没有什么心机，只是一介武夫，但他实则为郭荣掌管着凉州城内外所有的明暗耳目…城内主要街巷的商铺、酒肆、客栈，至少有三成有他的人。”
黑影缓缓抬起手，开始细数郭荣的耳目眼线分布情况，“城外通往各军镇、各关隘的要道上，亦有伪装成行商、农户的哨探…你们昨日去了济世堂，今日返回刺史府，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即便不是字字清晰，大致动向，此刻恐怕已摆在韩猛的案头…”
闻听此言，李宪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之前虽然知道自己和楚潇潇的处境不妙，郭荣是肯定知道自己行踪的，却没想到对方监视、跟踪自己到了如此无孔不入的地步。
他忍不住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些许怒意，眼睛不自觉想看清黑暗中的那副面孔：“你…究竟是谁？为何对郭荣、韩猛的布置，甚至那被称作‘黑鸦卫’的郭荣的贴身卫率都如此清楚？这等机密，绝非外人可知…莫非…”
通过刚刚的一番对话，李宪自然怀疑这个黑影的来路…他对郭荣的事情了解的实在是太清楚了，甚至让李宪一度怀疑，这个黑影就是韩猛或者是郭荣派来故意透露这些消息的，好叫自己两个人能够知难而退。
然而，那黑影面对对李宪的质问显得毫不在意，反而又发出那声短促的低笑：
“王爷，我是谁…并不重要，您和楚大人只需要知道，凭你们现在的手段，想绕过‘黑鸦卫’和韩猛的眼线见到沈括，难如登天，除非…”
他再次停顿，如鹰似狼一般的目光扫过二人，“你们有本事让那些跟着沈括的眼睛，暂时变成‘瞎子’，或者…让他们看到…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
“我们…？”楚潇潇敏锐地察觉到黑影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心脏猛地一跳。
她紧紧盯着阴影中那双犀利的眼睛，沉声道：“阁下口中的‘我们’，是指谁？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相信你？又如何‘助’沈括一臂之力？”
黑影沉默了片刻，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过了许久，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信不信…由二位决定…至于‘我们’…大可可以理解为，不希望凉州彻底变成某些人私产的人，沈括若来凉州，我会在必要时，为他创造机会，也等于…助了你们查案…”
还不等楚潇潇再开口，他接着道：“但有个前提，在下必须要说明，你们的行动，不能蠢到把自己和他一起葬送…”
话音刚落，不等楚潇潇和李宪作出任何反应，他猛地一个后撤步，身形如同鬼魅般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只听得几声极其轻微的摩擦声，那人已然跃起，单手在斑驳的墙头一搭一按，动作流畅迅捷，身手十分矫健，瞬间便翻过了近一人高的墙头，消失在视野尽头。
“站住…”李宪低喝一声，和楚潇潇同时跑了过去。
然而，就这十几步的距离，等他们赶到墙下，楚潇潇翻上去一看，只见墙外满是是纵横交错的低矮房屋和一条条漆黑的小巷。
夜色深沉，寂静无声，哪里还有对方的踪迹…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紧张过度下产生的幻觉。
对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和环境极为熟悉，在来之前便已规划好了退路。
子夜之行，无功而返。
两人沿着原路，更加小心地潜回刺史府的厢房中。
所幸魏铭臻布置的防卫重心都在前院和他们的“假目标”住所，后窗这边依旧安静，几乎没有巡视的兵士在。
关上窗户，但却没有点亮房中其余的烛火，只剩下临走前桌子上那一盏已经燃烧的差不多了的灯烛。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让两人毫无睡意，反而因为刚才的会面，精神一直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下。
李宪缓缓坐下，用不是很利索的手颤颤巍巍地给自己和楚潇潇倒了一杯冷冰冰的茶水。
一口饮尽，试图压下心中因疑惑产生的诸多烦躁，率先开口。
“这个人…神出鬼没，对军营，对我们，对沈括，甚至是郭荣自己，都了解得太深了…这感觉，就像自从我们一直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下，无论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李宪放下茶盏，手指因为稍有用力，包扎好的伤口处传来隐隐的刺痛，让他的额头开始渗出丝丝冷汗。
“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我们一路走来，都在他的眼皮下一样，甚至连今天才决定的计划都掌握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警告我们不要设法去找沈括，那不找沈括，沈括自己就知道要来凉州，不现实啊…”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眉头紧锁：“潇潇，你说…他会不会是…我们身边的人？”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口，让他自己都惊了一下，紧接着便将自己念头又否定了。
“魏铭臻？不对，他一直在我们视线范围内布置防卫，时间上对不上…而且如果是他，何必多此一举，他完全可以用更隐蔽的方式传递信息。”
而后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楚潇潇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诶，你说…他会不会是…狄阁老另外安排的人？狄阁老深谋远虑，在凉州安插几个我们不知道的暗桩，也并非不可能…这个人如此了解军中事务，或许是某个潜伏在郭荣身边的将领，这也说不定…”
楚潇潇坐在他的对面，微弱的烛光在她平静地脸上不停摇曳跃动，将她的面庞映照的明暗不定。
她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缓缓闭上双眼，在脑海中回想着今晚上那个黑影所说的每一句话。
那个熟悉的背影…似乎在何处见过同样犀利的眼神…说话时带有明显刻意回避压制的沙哑嗓音…以及提及父亲楚雄名讳时不自然的停顿…
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以这个人对凉州大营和郭荣的了解程度分析，他一定是军营中人，而且地位不低，能够接触到郭荣和韩猛耳目布置这等核心信息，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为何他对于提及父亲名讳要略有停顿呢？
他敬佩父亲的为人？还是他本就是父亲手下的将领，在这个时候，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不得已只能直呼其名，反而让其觉得对父亲有一种不敬之举，这才有所顿挫。
李宪见楚潇潇久久不语，知道她在深思，便也没有打扰，自顾自地继续推测着各种可能性，试图理清脑海中这团乱麻。
“如果不是狄阁老的人，那会不会是…皇叔那边提前安插好的一枚暗棋？”
李宪这时已踱步回桌子前，手背上厚厚的白布不停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眼神闪烁。
“太子与梁王明争暗斗，郭荣又与梁王互通有无，这样的话，皇叔在凉州大营安插几个自己的眼线，监视郭荣的动向，找到他和梁王更为机密的罪证，这倒也说得过去…”
他左思右想，不断地提出自己的设想。
“此人或许就是太子埋在凉州大营的一颗钉子，大概是他见我们查案触及到了郭荣的核心机密，又屡遭危险，皇叔定是给了他相应的指示，所以才冒险现身提醒…”
他顿了顿，又一次自己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断，整个人更加的忧思重重。
“可是…如果他是太子的人，为何不通过魏铭臻来传递消息…魏铭臻作为太子的亲信，又与我们每日待在一起，有什么消息定是通过他很方便，他们之间理应有所联系才对…”
他的脑子飞速旋转，转念一想，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除非…除非他连魏铭臻也信不过，难道，他也对魏铭臻有所怀疑？再或者…他的身份级别，要比魏铭臻这个中郎将更高，是太子直接掌握的单线，嗯…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但是，这个想法刚一出口，便叫李宪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能比金吾卫中郎将身份还高的暗桩…那会是什么人？
见楚潇潇还没有反应，他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同时压低了声音，以免打扰到楚潇潇的思考。
“还有一种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这边的人，而是…郭荣的其他对手，有可能是觊觎郭荣大将军的位置，也有可能是朝中另一个想要打压郭荣力量的势力派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想借我们的手扳倒郭荣，所以才会提供这些情报，看似帮忙，实则是利用他们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番的猜测可能性最大，不由得欣喜若狂，“对，对，就是这样，一定是的…郭荣在凉州经营多年，独揽大权，肯定会得罪一些朝中重臣，或者就是阻碍了边军中某些人的上升之路，所以要借用朝廷钦差这把‘刀’来杀人，然后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还时不时给自己找点合适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毕竟，一旦郭荣被抓或被杀，大将军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朝廷也一定会派人接任，而这时，朝中再有人给皇帝递上几句话，将原本军中想上位的这个人扶起来，成为自己最得力的臂膀…所以…他才会如此了解军营内幕，因为他本身就是军中高层之一…”
李宪感觉到自己似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情绪都有些激动，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喘着粗气，但随即又冷静下来。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何不直接向我们揭露郭荣的罪证…反而只是提醒我们小心，甚至暗示会帮助沈括…这不符合借刀杀人的逻辑，他应该更积极地推动我们与郭荣冲突才对。”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脑子里一团浆糊，整个人矛盾到了极点。
自己这几个猜想，每一个都似乎非常有道理，但又都存在无法解释的点，让他不禁有些心神俱疲。
这个神秘的黑影就像是一团雾，刚想伸手抓住他，却发现他自己又悄然散开，飘向了另一处。
过了半晌，外面传来一声更夫的长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丑时……”
这时，楚潇潇才缓缓睁开眼，将身子转了过来，看向被各种猜测弄得有些焦躁不安的李宪，不禁有些想笑。
但她还是沉静地问道：“王爷，你注意到他最后的那句话了吗？”
“你是说…‘沈括若来凉州，我会在必要时，助他一臂之力，也等于助了你们…’，这句本王自然听得真切，而且他的话里话外似乎是真的想帮我们，至少目前看来，并无恶意。”
李宪蹙着眉头，将那黑影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又复述了一遍。
“没错…这话听起来，不像是敌人，更像是一种…十分隐晦的示好，或者说…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身份显露，以免暴露自己，从而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军营中有我们可以随意走动，接触外人的人存在。”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而且，我不知道王爷有没有一种感觉，他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嗓音来与我们说话，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彻底改变自己说话的方式和停顿的点…这个，我估计他自己都发现不了。”
“嗯？”李宪闻言愣在了当场，他仔细回忆着那个黑影说的话，又结合楚潇潇刚刚的分析，似乎有些道理，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听你这样说，好像还真是，他可以掩盖自己的声音，就是为了不被我们听出来，所以，他一定是我们见过的，而且也是和我们说过话的…”
“没错，我们来到凉州，与我们交谈过的官员屈指可数，里外里超不过十几个人，也就是说，这个神秘的黑影，就在我们问询过的人当中。”
楚潇潇十分肯定地说道，根据眼前种种线索推测，只有这一种可能。
李宪蹙着眉细想，喃喃自语，“我们半个月前来到凉州，先是在山丹军马场发生了毒杀战马的事情，而后询问了一些人，这其中对郭荣心生不满的似乎只有那个主簿陈望，但陈望的身高明显不及此人，而且即便是他，他也不可能从山丹来到凉州，那里还有尉迟闻庆和几十名府兵驻守，我们临行前特意强调，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凉州，“后来…我们到了凉州，见过了刺史元振威和长史盛祎，这两人也不可能啊，如果是他俩，早在我们第一面的时候就说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楚潇潇微微颔首，没有言语，而是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他的分析，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后来就是凉州大营了…大营中除了沈括，基本上都是郭荣的人，而沈括又在被人监视着，根本脱不开身，话又说回来，当真是沈括的话，也没有必要这样藏着掖着，若说是其他人，可能性都不大，掌握郭荣行踪和内情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还有呢？”楚潇潇紧接着问道。
“营田署…这个更没可能了，营田署和军营除了粮草上的往来，其他时候八竿子打不着，又怎么会知道如此细致的内情，况且那个孙健还在看管中，更不会是他，至于其他人，别说郭荣了，连署内他们自己的核心信息都不一定能接触到。”
李宪分析完这些，愈发觉得脑子中有些混乱，用力揉了揉额角，猛地摇了摇头，他瞬间感到一丝无力，所有的线索和接触过的人，影影绰绰，就在眼前，自己却看不真切。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这凉州…真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浑水啊…”李宪有些气馁地端起茶盏饮了口水，目光再度投向一直沉默倾听的楚潇潇，“潇潇，你得说句话啊，一直不吭声，就看着本王，心里没底啊，是不是我漏掉了什么？”
楚潇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李宪问出了一个问题，“王爷，刚刚那人的话中，你有没有听出一丝带着某种倨傲，甚至是一些不耐烦的腔调，而且不知道你发现没有，他看人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冰冷犀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这种眼神，你没有发现在哪里见过吗？”
“诶，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了，似乎是在凉州大营的时候，我们问询过程中，好像某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神色，会不会…”李宪眼中精光大作，猛地一拍额头，脑海中回想起在凉州大营的一幕幕场景，眼前忽地明朗起来。
而楚潇潇刚刚在思考时，并非没有听到李宪猜想的几种可能性，她同样都考虑过，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直到李宪在说到她们接触过的人时，她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个人本身带给她的感觉上……就是那种既熟悉，又有些令人不爽的傲慢感。
忽然，一个之前被她忽略，或者说因为对方表面的态度而未曾深想的身影，猛地跳入了她的脑海。
那个在凉州大营偏帐中，面对询问时态度敷衍甚至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年轻校尉…
那个在护送途中，眼神冷漠，说话冷冰冰的将领…
那个自己在车上与李宪说着似曾相识的青年人…
是他？
可能吗？
楚潇潇的心跳陡然加速。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很多矛盾似乎就能解释得通了。
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对军营的了解程度，他那种隐藏在冷漠下，可能源于某种复杂立场的暗中行事…
甚至他那刻意压制后，仍带着几分年轻气盛，盛气凌人特质的嗓音…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骤然拼合到了一起。
楚潇潇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宪，眼中没有疑惑，眼神中闪过一丝确定的光芒，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王爷，你的分析没有漏掉什么，反而帮我排除了很多干扰…”
她顿了顿，在李宪急切期盼的目光中，缓缓说道：“我可能…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李宪几乎快要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前倾，紧紧盯着她。
楚潇潇却没有立刻揭晓答案，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泛起亮光的天幕，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真相往往就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现在还只是猜测，需要进一步验证，不过我已能确定八九成，就差临门一脚…”
她赫然转过身，目光中多出几分复杂难以言明的神色，“天亮之后，我们去找一个人…试他一试，一切便得分晓…”
? ?这两天有点忙，老猿可能更新的迟一些，明天和后天，老猿只能更新一章的内容，后续会给大家补回来，希望宝子们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