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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军马场的官署大堂内,连日里的血腥弥漫在空气中,紧张的氛围笼罩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

楚潇潇左臂上的伤口再一次经过王军医的处置后,虽然已包扎妥当,伤口也渐渐愈合。

但每一次抬臂或轻微的动作仍会扯出一阵疼痛,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冷峻和深沉。

李宪也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眉宇间沉着挥之不去的阴霾,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类似于西域音律沉闷嗒嗒声。

魏铭臻则紧握着腰刀站立在李宪身侧,目光低垂,环顾着堂下左右与门前的情形。

双眸偶尔扫过楚潇潇的侧脸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非常难以觉察的复杂情绪。

不一会儿,两个金吾卫快步踏入禀报:“王爷,楚大人,鸿胪寺主簿周明轩周大人数度昏厥,现已缓了过来…”

楚潇潇和李宪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周明轩一人千里迢迢赶来这危机四伏的凉州,莫非是突厥密文……

“快搀进来!”李宪霍然起身。

片刻后,两名金吾卫架着头晕眼花,双腿疲软的周明轩,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原先那个衣冠飘飘,颇有一代大儒风范的鸿胪寺主簿,此刻双脚尽是泥泞,官袍下摆满是秽土,发髻散乱,脸上带着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的憔悴和心中难以抑制的惊慌。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行全礼,刚进门看到主位上的楚潇潇和李宪后,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金吾卫,连滚带爬朝前扑去,全然没有了文人的儒雅。

目光死死盯着楚潇潇,气喘吁吁,说话间都带着颤音:“楚…楚大人…下…下官…幸不辱命…”

楚潇潇闻言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站起身,完全忘记了自己左臂上的阵痛,连忙走了过来,“周大人,可…可是那突厥密文全数破译了?”

“破了…楚大人…全都破了…”

说罢,周明轩难掩心中的激动,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由黄色绢布包裹着的东西,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沓被小心翼翼保护的,写满了译文的纸,解开黄布包裹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鸿胪寺动用了所有精通古突厥语言文字的老译语人,日夜不休,轮番上阵,一月的时间,总算…总算是将那些骸骨上的刻印符号,尽数解读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一路奔来翻涌的心绪,将译文恭敬呈上。

楚潇潇接过那沓沉甸甸的纸张,足足有百页之多,又看了看周明轩憔悴的面色,充满疲倦的双眼,心中亦是感慨颇深。

而李宪这时也立刻凑了过来,周明轩是他找来帮助楚潇潇破译骸骨刻痕符号的,如今有了进展,他的内心自然也十分欣慰。

两人齐刷刷低头看去,纸张上,被拓印下的非常复杂的突厥密文旁,娟秀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在旁边,一行行,一列列,观之,令人触目惊心。

周明轩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堂内回荡,嗓音沙哑。

“王爷,大人,这些密文并非杂乱无章,而且…下官可以断言,人骨上确有练习的痕迹,但不是根本目的…或者说,压根就不是用来练习的…”

此言一出,楚潇潇的脸上露出一抹震惊之色,“什么?不是用来练习?上次周大人您辨别后不是说明字迹是相近的吗?怎么现在又…”

周明轩耐心解释道:“楚大人稍安,下官回到鸿胪寺后即请教了数名老译语人,古突厥文在行文的过程中,会出现相似或相近的笔画,于是下官等人连夜商讨,最终在太宗朝阿史那进献的突厥文书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顿了顿,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气息喘匀,接着解释道。

“上次辨别较为突然,并未详加查验,只从简单的‘两白犬’和古突厥语的下笔入手,而经过鸿胪寺译语人的共同努力,我们将这些刻痕依次打散,重新组合排列,最终得出了信息…”

“什么?”楚潇潇和李宪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情,想迫切知道上面的内容。

“骸骨上的这些文字是一个数量非常庞大的记录卷宗…时间跨度将近一年,而且,上面却有练习痕迹,不过是用以掩盖真实意图的表象而已…”

周明轩的声音稍颤,明显还带着些许悔意,觉得自己在第一次分辨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故而感觉有些懊恼。

楚潇潇命人给他端来一杯水,又亲自搀扶他坐在椅子上,“周博士,别着急,上次的辨别事发突然,且凶手诡计多端,看不出来是正常的…只能说敌人太过于狡猾,用这样的方式来掩盖真实的罪行。”

随后手肘托在桌子上,缓缓道:“周大人慢慢说…刚刚您提到的…记录?那是关于什么的记录?”

“谢大人…”周明轩接过茶盏,饮了口水,缓缓说道:“这上面写到,是一个名为‘血衣堂’的组织,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通过凉州这条线,向突厥大量走私军械、马匹,乃至部分粮草的详细记录。”

随后他将译文在桌子上摊开,指向其中的几处关键:“王爷,大人,你们看这里…这个代表着时间,‘去岁冬月’…‘今岁春分’…‘夏至’…”

楚潇潇和李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还有这里,代表着是品类…‘镔铁横刀三百口’…‘擘张弩五十副,箭矢三千’…‘河西战马四十驹’…还有交接地点,多在凉州境外的戈壁深处,例如这里提到的‘黑水渡’、‘野狼坳’等地…”

“等等…”楚潇潇忽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扭头看了李宪一眼,“你刚才说哪个地方?‘野狼坳’?”

周明轩不明白楚潇潇为何因此发问,怔怔地点了点头,“对啊,大人怎么了?”

“王爷…这样看来,上次在‘野狼坳’中遇袭并非是怕我们察觉毒草的踪迹,而是担心我们撞破他们这等肮脏的勾当!”

楚潇潇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新伤。

几日前的“野狼坳遇袭”,现在想想,如果真的是担心自己发现毒草踪影,大可在当日进入山坳便当场袭杀,没有必要等到第二日大队人马深入后才进行刺杀活动。

今日周明轩带来的消息,更加证实了当日楚潇潇看到有人工取火的怀疑…

“野狼坳”中时常有人驻守,但并非是为了种植看护毒草,而是为了防止有人窥到军械走私这等肮脏的交易。

之前她与李宪便根据零碎的信息拼凑起猜想,大概率是军马或军械的走私,幕后之人从中中饱私囊。

如今,这一张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就好似在无声控诉着这一令人发指的事实。

楚潇潇心里明白,这绝对不是小打小闹的贪墨边军问题,而是一场有预谋,系统性的,里通外国的叛卖,是置大周数十万将士性命,置边疆百姓性命于不顾的卖国行径。

李宪的脸色也愈发有些难看,他盯着这些纸上的文字,心中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

“‘血衣堂’…!”他猛地一拍桌子,将桌上的茶盏震得叮当作响,说话的声音似寒冬腊月的西北风,让人止不住瑟瑟发抖,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

“简直是混账东西,这群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步步蚕食西北的军务,军械、马匹、还有粮草都往出卖…他们想干什么?啊?难道想把整个凉州…不…是整个西北道、陇右道全部都卖给突厥人吗?”

李宪越说越生气,脸上的怒色不减反增,太阳穴处的青筋暴起,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

周明轩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急忙说道:“王爷请息怒,请息怒…”

说罢,给楚潇潇递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这位寿春王一旦动怒,谁也不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情。

这还是没有查明真正意义上的幕后主使,若是被王爷知道了,一定会提着宝剑冲过去,将那人大卸八块方可罢休。

这位平日里看似闲散惯了的王爷,脾气火爆不仅在神都,连长安都是出了名的。

朝野与坊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年前…不过是因为春官尚书的幼子当街惊了寿春王的马,让王爷险些当街打死。

若非后来太子出面,只怕春官尚书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咯。

楚潇潇拉了一把李宪的衣袖,“王爷,您先坐下,不要这么冲动,先听周博士把话说完,您要是这样,三日后的凉州大营,我自己去…”

李宪见楚潇潇有些不高兴了,马上就和卸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没了脾气,急忙跨步到她身边,“好好好,本王知错了,潇潇勿怪,这便听周博士说完…”

而后,目光射向周明轩,眼底怒色未散,“周大人,你接着说,还有什么发现,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以便楚大人推断案件的真相。”

“是是是…”周明轩的汗都顺着脖子流到了官袍中,此刻哪里还敢抬头看着李宪充满怒意的双眼,只是一瞥,就胆战心惊,急忙低下头,接着给楚潇潇说道。

“楚大人,您看,还有这个地方…”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三页纸挑了出来,依次摆开,一行字一行字的指了过去。

“根据密文中最后几次交易的记录,下官进行了简要的推算…尤其是最近三个月,通过‘血衣堂’这个组织运往突厥的军械数量比以前多了好几倍…”

顿了顿后,继续道:“当我们几个把文字翻译出来后,便对这几页记录进行了粗略核算,也询问了夏官的相关人员,但…”

“但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卖关子,打哑谜,还不快说!”李宪在一旁本就压着火气,看到周明轩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呵斥。

楚潇潇回头白了他一眼,再转过头时,语气缓和道:“周博士请明言,究竟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发现了什么?”

“楚大人,王爷,非是下官故意不语,实在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四下看了一圈,这才将身子凑前了一些,沉声说道。

“根据这三个月的记录,下官发现…这些军械,足…足以装备起一支三万人的精锐大军!”

“三万人?!”

李宪听见这个数字倒吸一口凉气,他想到了“血衣堂”出卖军械马匹可能的数量,却没曾想到会有这么多。

一侧的楚潇潇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迸射。

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凶手一定要不惜通过杀人用尸骨上刻下密文的方式传递消息,又为何要处心积虑毒杀军马削弱西北边军的战力。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在了一起,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探出洞口,静静等待着猎物从旁经过。

自洛阳惊现骸骨开始,头顶上的那团迷雾也即将散去,不过眼下,并未迎来朗朗的晴空,而是指向了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

两国交战,人数固然重要,但装备军械更加重要,突厥本就擅长在旷野以骑兵冲锋,如此一来,他们的实力将会大大增强。

一旦到了双方不得不开战之日,突厥的三万精锐大军将会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冲垮西北防线,对大周政局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近一年的边军走私,囤积的军械足以装备三万大军,再加上山丹马场的上乘战马被连年喂养毒草,慢性毒杀,数量虽少,但折损严重,这样便致使凉州卫和左威卫的骑兵战力大打折扣,尤其是…”

楚潇潇缓缓开口了,声音虽然因伤势的疼痛而低沉,但却极具穿透力。

“尤其是先父当年一手组建的那几支精锐部队,别的不说,赤水军以轻骑为主,用的皆是大宛马,在毒杀军马这样的阴谋之下,只怕损耗尤甚,我现在几乎可以猜到,赤水军的战斗力…只怕…还不到十年前的一半呢!”

她顿了顿,看向李宪,眼神犀利凛冽。

“王爷,突厥人…大概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准备骚扰我西北边防…这样的军械配置,恐怕他们在准备一场足以扭转西北局势的大规模攻势…”

在李宪焦急目光的注视下,楚潇潇眉头微蹙,缓缓说道:

“至于时间嘛…依我看来,明年开春,那会儿正是西北农忙之时,这时候采取攻势,我们难以招架,不出月余…”

李宪瞳孔骤缩,瞬间领会了楚潇潇的未尽之语:

“春季…同样也是是整个草原返青,马匹膘肥体壮,当是用兵的好时候…届时,我凉州守军因军马折损,军械短缺,粮草不济,战力已虚,面对装备了精良军械,养精蓄锐的三万突厥铁骑…”

“嘶…”话说着,便让他感到后脊梁发凉,若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眼前几乎已经出现了半年之后,西北烽燧狼烟四起,烽火连天,边关告急的文书一道接着一道朝着神都疾驰。

倘若这时路上“血衣堂”再出手截杀,延缓塘报抵达麟德殿的时间,可能局面更加难以掌控。

到那时,西北六镇…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和伊州,将如同树上成熟透了的果子,彻底暴露在突厥的铁蹄之下,真正意义上成了突厥漠度的囊中之物。

一旦六镇有失,突厥便可直接扼住丝绸之路的咽喉,兵锋直指陇右、河西。

届时,大周整个西北的屏障将彻底崩塌,朝廷将陷入前所未有的被动,甚至于…

“莫非他们是想用西北六镇的存亡来要挟陛下?”李宪咬牙切齿,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升起。

这已经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一件边关走私案了,这是动摇国本的叛国大罪啊。

周明轩带来的这个重磅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一潭死水中,让整个官署大堂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包括坐在椅子上的楚潇潇和李宪,站在主位侧面的魏铭臻,乃至把守门口的金吾卫和玉门军,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出一声,屋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到。

凉州军械,山丹军马,三万大军,春季攻势,西北六镇…

每一个词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周明轩似乎才想起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从内衬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好的信函,那火漆上的印记古朴特殊,楚潇潇一眼便认出了……那是狄仁杰府上专用的印记。

“楚大人…”他站起身来,走到楚潇潇身边,小声耳语,“临行前,狄阁老还有一封密信,命下官到此务必亲自交到您的手中,阁老吩咐,此信内容,唯大人一人决断,至于王爷…您抽时间告知即可…”

说罢,将信恭敬地递在了楚潇潇手上。

楚潇潇心头微动,面带一丝笑意颔首,接过信函,入手微沉,显然并非只有一页纸。

同时,她也感觉到身旁的李宪投来好奇探寻的目光,也察觉到了魏铭臻好像在不经意间调整了自己的站姿,面朝的方向正是自己,而且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手中的信笺。

她面上不动声色,对着周明轩微笑着道:“有劳周大人,阁老可还好?”

周明轩轻轻点头,“阁老一切安好。”

“那便好,此行路途遥远,周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十分辛苦,先下去休息吧,后续或许还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到您的学识,还望到时候不吝援手…”

楚潇潇随即唤来两名玉门军兵士,伏在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那两名兵士抱了抱拳,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明轩自知狄仁杰的密信定非同小可,连忙躬身告退,跟着两名兵士走了出去。

待周明轩离开,大堂内只剩下楚潇潇、李宪与魏铭臻三人。

李宪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和担忧,凑近低声说道:“潇潇,狄公在信里说了什么?可是有新的线索或指示?”

楚潇潇指尖不停地摩挲着信笺的边缘,坚硬地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左臂的伤痛和身体的虚弱,保持着绝对的情形。

然而,她并没有着急拆开信笺,而是抬眼看着李宪,语气十分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似乎这封信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王爷,密文内容关系重大,需立即整理成详细奏报,六百里加急送往神都,面呈狄阁老,同时山丹军马场乃至整个凉州的防务,也需立刻进入临战状态,详查内部,谨防奸细混入。”

她的话合情合理,逻辑清晰,眼下的第一要紧事务便是要应对突厥可能的突然袭击。

按照密文内容,恐怕现在的突厥最少也已经装配了两万余人的装备,极有可能提前发动攻势。

她这一番话,将李宪和魏铭臻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军国大事上。

李宪虽然心急想知道狄仁杰在密信中说了些什么,但他同样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只得点头。

“不错,潇潇此言在理,西北的这汪浑水越来越看不清了…本王这就立刻安排加急奏报和西北防务事宜。”

而后,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摩拳擦掌地凑了过来,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潇潇…嘿嘿嘿…那…狄公的信…?”

他说着,眼睛还故意看着楚潇潇手中的信笺,眼神中冒着贪婪的光亮。

“王爷…阁老自有深意,您…”楚潇潇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同时有意无意地瞥向魏铭臻站立的方向,冲着李宪挤眉弄眼,但李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一轻微的提醒。

而楚潇潇见状也不再多言,直接抬起手,语气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待我看过之后,再与王爷商议,王爷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李宪看着她一双水润的冷眸,清俊的侧颜,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自讨无趣,只好压下满腹疑窦,尴尬地摸了摸鼻梁,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大堂,去找喻茂行安排各项紧急事务。

魏铭臻也适时躬身,“楚大人,下官去协助王爷,并加强外围的警戒,若需要联系神都,金吾卫随时可以出发…”

说罢,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也退出了大堂。

偌大的官署大堂,终于只剩下楚潇潇一人。

她在屋内缓慢踱步,每一步都扯动着左臂的伤口,阵痛让她额头上冷汗直流,但她仍旧咬牙坚持着。

现在的她必须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越靠近真相,危险和困难也越发的多了起来。

她缓缓走到窗边,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天光,仔细检查了一下火漆封印,确认完好无损后,采用随身携带的“天驼尸刀”将其小心翼翼地拆开。

随着信纸慢慢展开,狄仁杰那苍劲而又含蓄的笔迹赫然出现在纸上。

前面的内容是关于密文破译之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的推断,以及对楚潇潇下一步行动的几点建议,言辞精炼,切中要害。

楚潇潇一行行读完后,不由得心生钦佩之情,狄公远在洛阳,却能对西北之事了如指掌,与自己和李宪之前的推测大致吻合。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到信纸最后那几个笔触似乎格外凝重的字时,她的瞳孔陡然一缩,呼吸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凉州水浑,非止一鱼,左威卫大将军郭荣,镇守边陲多年,素有威名,在军中颇有声望,朝堂内亦有较高名望,然其人心思,不似孝杰般磊落纯粹,城府极深,盘根错节,与之交涉,宜细察其言,纵观其行,慎之又慎,切勿轻授把柄,亦不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

郭荣!

再次看到这个名字,楚潇潇捏着信笺的手指慢慢收紧,纸张被捏出好几个褶皱。

狄仁杰在密信的最后,单独着重地提到了郭荣,还提醒自己要小心他。

不是确凿的肯定,而是用了“城府极深”、“慎之又慎”、“切勿轻授把柄”、“不可全抛一片心”这样的暗示。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狄公这样的朝廷大员在提到他时也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这封信万一落入别人手中,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不得不如此谨小慎微。

恰恰也印证了她与李宪内心深处对郭荣是这件事主谋或知情者的怀疑。

父亲楚雄意外暴毙,郭荣接任…

凉州军械走私,涉及官员、范围庞大,若无军中高级将官的默许或参与,绝难成事,而郭荣作为左威卫大将军,镇守西北,若说其与此事无关,绝无可能…

还有那些身上烙有凉州卫斥候特殊烙印,身带“血衣”腰牌的“血衣堂”杀手…

所有的线索,现在似乎都在隐隐地指向这位如今手握十万大军,威风凛凛的左威卫大将军。

楚潇潇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入信封,然后贴身收藏。

她知道,狄公这是在提醒她,郭荣很可能不仅仅是失察这么简单,甚至有可能就是“血衣堂”背后的保护伞,或者和自己之前猜想的那样,那个背后之人,或是和背后之人密切相关的主谋之一。

但他与梁王,又是什么关系呢?

狄公信中并未言明,或许,二人之间的关系较为平常?或许…二者在明面上并未有交集也说不定。

但这些不是眼前要考虑的问题,要抓紧前往凉州大营探查虚实,直面郭荣才能摸清楚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

而楚潇潇在看完信中内容后,并没有打算将此告知李宪,并非不信任,而是狄公特意嘱咐过“唯楚潇潇一人可决断”。

并且,李宪虽然在后续的探案过程中并未展现他纨绔的那一面,但做事风格难免仍旧有莽撞之处。

倘若其知晓了狄公对郭荣如此明确的警惕,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面对郭荣时露出些痕迹,从而打草惊蛇。

这个王爷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自己不得不小心为妙。

“郭荣…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楚潇潇抬头望着窗外凉州大营所在的西北方向,目光远眺,仿佛穿过夜幕,能看到那座矗立在祁连山脚下,西北边防线上的巍巍军营。

那里,现在不单单是抵御外敌的隘口,更是一切阴谋交织的中心。

三日后,她们就要出发前往大营,直插这座龙潭虎穴,大营中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发现,自己现在也无从知晓。

她轻轻抬了抬左臂,伤处传来的疼痛让她更加清醒,牙齿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父亲的冤屈,边关的安危,大周的稳定,百姓的安宁,所有沉重的担子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肩上。

而前方,则是浓烈的看不清任何方向的重重迷雾,还有潜在暗处的步步杀机。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和胆怯,只有一片沉凝如寒潭的决然……

夜色如墨,整个山丹马场笼在一片沉寂之中,只有巡夜士兵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响鼻声,在空旷的草场上回荡。

悠长,婉转…

李宪已将六百里加急奏报和防务调整事宜初步安排妥当,玉门军的信使也已趁夜策马向着洛阳而去。

虽心中仍有千斤重担,但至少明确了眼下该做的事情。

他转身走向官署大堂,见楚潇潇仍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远方漆黑一片的天际,清瘦的背影在昏暗的烛火下略显单薄。

嘴角微微咧着,显然是刀伤仍在隐隐作痛,只不过她自始至终都在强撑着,并未在外人面前展现出一丝脆弱。

李宪心中一紧,那股自从得知密文内容后便在脑中萦绕不散的烦躁,此刻又添上了几分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怜惜。

一路走来,这个姑娘承受的太多太多了…

“潇潇…”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先前那股子怒火也已消散的差不多了,此时的声音十分柔和。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身上还有伤,需好生将养,三日后我们还要前往凉州大营,只怕…更无宁日。”

楚潇潇闻声转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疲惫,默默点了点头,没有拒绝李宪伸过来的手,任由他扶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两人并肩走出了官署,踏入寒意料峭的夜风中。

从官署到她们的客舍,需穿过一片不大的草场。

月光被薄云遮挡,光线晦暗不明,四周寂静,只有两人踩在草上的脚步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潇潇啊,狄公那封密信…”李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压低声音,再次向楚潇潇询问密信中的内容,“除了交代奏报和防务外,真的没有再说些别的?”

楚潇潇仿佛和没有听到一样,目光平视着前方黑暗中的客舍。

李宪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那狄公有没有对眼下凉州这盘死局提出具体的破局之策?或者对某些…人,可有些特别的…意思?”

他有意在“人”这个字上咬得重了些,目光却紧紧盯在楚潇潇的侧脸上。

楚潇潇脚步未停,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阁老信中所言,大抵与我们之前的猜测一致,只是再三叮嘱,凉州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命我等一切行动需小心谨慎,调查务求细致入微,切不可鲁莽行事…”

她忽地顿了顿,感觉到李宪扶着她手臂的力道略微紧了些,才继续说道:

“至于郭大将军…阁老只言其久在官场,深谙为官之道,与王孝杰将军那般纯粹的武将不同,与之交涉,需得多留几分心思,莫要授人以柄。”

她这话,七分真,三分藏,将狄仁杰对于郭荣“城府极深”的提醒,淡化成了“深谙为官之道”和“注意礼仪周旋”,完全隐去了那最关键的“切勿轻授把柄”、“不可全抛一片心”的严重警告。

她深知李宪的性子,若到时面对郭荣露出一丝不满或探究的神色,以郭荣那种在边关浸淫多年的老将,嗅觉何其敏锐。

稍有一丝破绽或把柄落在对方手中,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李宪听了,眉头微蹙,他总觉得狄仁杰的提醒不该只是这般不痛不痒的官面文章,若只是如此大可传口信或寻常信笺,启用密信只为这几句话,不是狄公的性格。

但楚潇潇说得又合情合理,他也挑不出其中的错处,不由得心中暗自思忖,有可能是狄公觉着郭荣的位置,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宜直接点破?

最终他还是将心底那点疑惑暂时压下,沉声道:“狄公考虑得是,郭荣那边确实需要小心应付,这个老狐狸在西北十年,谁知道他的底细是什么,只是…我这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楚潇潇没有接话,只是借着李宪的搀扶稍微调整了一下重心,让受伤的左臂不那么吃力。

而她在弯腰的刹那,紧皱的眉头和咧着的嘴角,让李宪更觉得她只是因为伤势和疲惫,不愿多言,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就在两人即将走到客舍的院门前时,楚潇潇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紧绷。

李宪扶着她的左臂,立刻有所察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她们二人的客舍门前,似乎有一道黑影,正来回移动,感觉十分焦躁,同时又感觉像是在警惕着周围。

这让二人不由得躲在门外的一处土墙后,细细观察。

“潇潇,你觉得这会是什么?”李宪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她们住处前,绝非善类。

楚潇潇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说不好,或许是‘血衣堂’?”

李宪吞咽了一口口水,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松开了搀扶的手,楚潇潇忍痛从腰间抽出“天驼尸刀”。

而李宪则缓缓将手移向了佩剑的剑柄,眼神如鹰隼一般,死死盯住那抹还在踱步的黑影。

她们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便已明了对方意图。

李宪微微侧身,挡在楚潇潇斜前方,两人猫着腰,利用低矮的土墙作为掩护,屏住呼吸,一步步向那黑影缓缓靠近。

夜风吹面而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两人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距离又近了一些,那黑影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了些。

依旧是一身利于夜间行进的紧身黑衣,体态看起来精干壮硕,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焦虑不安。

楚潇潇目光一凝,脑中迅速思考应对之策,而李宪则计算着距离和出手的角度,务必一击制敌,“野狼坳”一役,让他明白,绝对不能留给对手发出信号的机会。

就在他们距离黑影不足十步,即将出手的瞬间,那黑影下意识地轻轻叩击自己大腿外侧。

楚潇潇刚准备起身,被李宪一把拉住,“潇潇等一下…他这个叩击手指的节奏,似乎是本王府上护卫们用于识别身份的暗号啊…”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那个黑影似乎感受到了背后渐渐逼近的危险,猛地转回头,警惕地望向院门外的一棵树后…正是两人藏身的方向。

而那黑影回头时,正好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

月光虽不明亮,却足够让楚潇潇和李宪看清了那张脸…正是奉命前往肃州调兵,后又被他秘密派回洛阳的王府护卫——小七。

“小七?”李宪低呼一声,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下来,“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让你回洛阳了吗?”

楚潇潇也认出了来人,按在“尸刀”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但眼中的警惕没有完全消退。

小七此刻出现在这里,脚步不安,神情紧张,必有极其重要的事。

莫非…洛阳出事了?

还不等她与李宪沟通,小七显然也借着月光看到了他们,眼中瞬间浮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迅速来到院门前左右扫视了一圈,确认周围无人,这才一个箭步窜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十分急促。

“王爷,楚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小的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李宪眉头紧锁,看了一眼楚潇潇,见她微微颔首,立刻道:“进屋说…”

? ?感谢宝子们的订阅,老猿看了一下,订阅的人数还凑合,还是希望养书的宝宝们,不要再养了,该看书了,再养就怕哪天把老猿的书束之高阁,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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