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觉醒来时,苏媚儿趴在他肩头,朝他微笑着,然后身形一晃,晕倒了。
似乎是灵力透支导致的。
已经清醒的空觉,身体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却发现,他的心,在本能抗拒,不让他推开苏媚儿。
他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是落下了。
苏媚儿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呼吸均匀,温柔恬静。
她当然没睡着。
鬼皇的声音还在脑海,“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苏媚儿趴在空觉怀里,嘴角微勾,鬼无相,到底是你杀不了我,还是根本舍不得杀我。
自己心里有数。
……
雨之秘境的瘴气尚未散尽,空觉的僧袍上还沾着除祟时染上的墨色污渍。
那诅咒如附骨之疽,自他睁眼见到苏媚儿的刹那,便疯长如藤蔓。
所见皆所爱,而她恰是闯入这方天地的第一抹亮色,于是心湖狂风大作,连佛祖都比不上苏媚儿半条发丝。
情毒发作时,他攥着念珠的手青筋暴起,喉间溢出压抑的喘息。
戒律、清规、数十年的修行,在那蚀骨的欲望面前碎得彻底。
当一切平息,他望着自己染了尘埃的僧袍,望着静静趴在自己肩头的苏媚儿,眼底翻涌着灭顶的痛苦,几乎要将自己溺毙。
……
苏媚儿想好了办法,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从空觉的怀抱里出来,擦擦睡眼惺忪的眼。
“空觉,不要觉得愧疚,昨晚确实非我所愿,但我只是为了拯救佛宗的佛子,佛子陨落,邪祟必定作乱,到时候天下大乱,平民百姓不得安宁。
“你欠我的,我不需你还,我只愿,大师此生,平安,顺遂”。
空觉怔住了,原本烦躁羞恨的心情竟然被她这两句话抚平了不少。
她所做,竟是为了维护六界和平。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相对于他,自己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那样恳求才能得来她的一丝垂怜。心底应该暖暖的,却突然又生出一丝酸涩。
原来,只是为了六界安定,才救他啊。
他还以为……
如果他不是佛宗选出来的佛子,那她和他,便再无交集了吧。
空觉恨透了自己。
明明深知自己不能染指红尘,哪怕只是想一想,也是错的。
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想。
苏媚儿又轻叹一声,似乎是极其痛苦,缓缓解下了手腕上的绮梦绫。
那绫罗泛着淡淡的粉光,在空中舒展如流云。绫纱落下,在空觉的疑惑中,瞬间被笼罩其中。
幻境自他心底滋生,既非恐惧,也非虚妄的向往。
这一次浮现的,竟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没有袈裟,没有佛号,只是个穿着素色布衣的少年,清俊非常,墨发垂到腰际,长身玉立,站在月下湖边的栏杆旁。
苏媚儿踏入幻境时,月光正洒在少年空觉的侧脸,柔和得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她深吸一口气,敛去眼底的复杂,换上惯有的妩媚姿态。
莲步轻移,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公子一个人看月亮吗?”她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枇杷,眼尾轻轻挑起,鬓边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小女子迷路了,不知公子能否指条明路?”
他回头,眉宇间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眼底先是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姑娘往东边走便是,过了那座石桥就见得到灯火。”
苏媚儿却没动,反而上前半步,衣袖几乎要贴上他的衣料,:“可小女子胆子小,夜里怕黑,公子,能否……送我一段?”
她抬着眼看他,长睫毛上仿佛沾着星光,语气里的依赖不多不少,恰好能勾动人心底最软的那处。
他愣了愣,指尖在袖中蜷了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声音干净得像山涧清泉:“无妨。”
一路同行,苏媚儿的话像缠人的藤蔓,绕着他不肯放。
她说自己是孤女,爹娘走得早,夜里总被噩梦惊醒;说这林间的风好冷,吹得骨头缝都疼;说刚才好像看到树影里有白影闪过,是不是撞了邪……
说到动情处,她眼眶微微泛红,泪珠像断线的珍珠,在睫毛上打着转,眼看就要落在他手背上。
他果然伸手替她挡了一下,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温温的,带着些微的颤抖,像触碰易碎的琉璃。
苏媚儿心里一紧,袖中的毒针几乎要顺着指尖滑出来。那毒针在袖中烫得像团火,几乎要烧穿布料。
鬼王烦人荒唐的命令还在耳畔,那毒针,是从进入秘境开始便藏在袖子里的。
可第一天他救自己时,看着他眼里纯粹的关切,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竟生出一个念头。
未必不能得到鬼皇想要的东西。
未必非得杀了他。
她那时便已经改变了策略。
他要空觉,心甘情愿,把佛家最珍贵的东西给自己。
她要把鬼无相心心念念的东西给他,再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拿到后也用不了,却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
……
到了岔路口,她故意脚下一崴,顺势靠在他怀里,鼻尖蹭过他的衣襟,闻到淡淡的墨香,那是他方才在湖边练字时沾上的。
“对不住……”她抬头,唇瓣几乎要擦过他的下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刻意做出来的慌乱,“公子的衣襟……沾到我的泪了……”
他的身体僵了僵,怀抱却依旧平稳,没有推开她,只是轻声道:“无妨。”
苏媚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像晒过太阳的棉絮。
她踮起脚,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指尖故意在他颈侧停留片刻,感受到他肌肤下脉搏的跳动,温热而鲜活:“公子真好,不像我……”
他笑了笑,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认真:“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也很好。”
她收回手,袖中的毒针被悄悄藏得更深,藏进了最里层的暗袋,嘴角的笑意却真了几分:“那……公子明日还会来这里看月亮吗?”
他点头,毫不犹豫:“会。”
“那我来找你好不好?”她歪着头,眼里的狡黠藏在纯真后面,灵动非常,“我给你带亲手做的点心,是用后山采的野莓做的,可甜了。”
他看着她,像是被那份鲜活打动,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苏媚儿转身离开时,袖中的手还在抖。她没杀他,反而约了明天再见。
鬼王若知道,罢了,随他去吧。
第二天,她果然提着灵果来了。
少年空觉已在湖边等着,手里拿着一卷书,见她来,便将书卷放在石桌上,眼里带着浅淡的期待。
他们并肩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看星星缀满夜空,像打翻了装碎钻的匣子。
苏媚儿数着猎户座的腰带,他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替她指认哪颗是启明星。
半夜下起了小雨,他脱下外袍罩在两人头顶,衣料上的墨香混着青草的湿意,格外清冽。
苏媚儿故意往他身边挤了挤,听着雨打衣袍的声音,像敲打着心鼓。
天快亮时,雨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苏媚儿看着他侧脸的轮廓,突然问:“公子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你看这星星月亮,多好看。”
少年空觉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媚儿以为他不会回答,他才轻声道:“没什么。”
苏媚儿便自己开了口,:“我其实……好像活在一个梦里。以前家境贫困,好不容易赚了大钱,想买座带花园的宅子,结果一睁眼就在这地方了,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她没说是穿书,只说是梦境,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
少年空觉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水面,那里映着初生的朝阳,泛着金红的光。
“我爹娘在我出生时就没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被一户有钱人家领养,原以为能安稳些,可他们没过几年也走了,家里的亲戚容不下我,把我赶了出去。”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草地上的泥土:“乞讨了很多年,冬天就缩在破庙里,听着别人诵经,以为那能让人心里好受些。后来被方丈捡回去,穿上了僧衣,可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其实没有那么爱佛,有时候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意思。”
他侧过头看她,眼里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只有少年人独有的迷茫与厌世:“他们都说我是佛子,说我该普度众生,可我连自己都度不了。
我没那么伟大,甚至……有点恨这日复一日的清规。”
苏媚儿愣住了。
这空觉,是佛宗近千年来最有可能飞升之人,众人把他歌颂的高洁无暇,与神无异。
她以为幻境里会是他对佛法的虔诚,对众生的慈悲,却没想过,这心底最深处的,竟是这样的孤独与叛逆。
朝阳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像他矛盾的内心。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触碰易碎的梦:“那……不喜欢就不做嘛。”
少年空觉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躲开。
幻境里的风带着暖意,吹起两人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