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桃枝一行人是第一批返回飞艇的学员。
虽然大家都是死里逃生，却丝毫没有喜悦的心情。
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滞在空气中。
因返程后才能洗漱，所以无人能够打理自己。众人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神情木然，浑身沾满凝固的血污与畸变种腥臭的粘液，狼狈不堪。
其他向导们因精神力耗空，都已在休息室躺下。唯有桃枝状态还算不错，身旁是江域、埃尔温等几位哨兵。
她注视着大家脸上压抑的愤怒和绷紧的唇角，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事实上，她自己也仍处在震惊之中，一场“实战试炼”，帝国学院竟真的冷眼旁观，罔顾性命到如此地步。三十五位哨兵，有十多位伤亡，这还仅仅是她所看见的，仍有不少学员被困在污染区内，生死未卜。
格罗突然一拳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他们明明能看到！”他声音沙哑，压抑着怒吼，“他们早就知道那鬼东西的存在！为什么不及早介入？！”
坐在他对面的埃尔温脸色苍白，他抬起眼，扫过周围一张张疲惫而愤怒的脸，“介入？他们或许在等着看我们‘耗材’的利用率究竟有多高。”
“埃尔温！”斯文低喝了一声，似乎想阻止这过于尖锐的发言，却又无力地闭上嘴，因为所有人都清楚，这可能就是真相。
江域的目光投向窗外，堕落之城依旧被黑暗笼罩，但遥远的地平线上已然透出一丝微弱的灰白。
天要亮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冷：“因为他们不需要无法适应残酷的哨兵......”
桃枝目光微凝，手里捏着喝了一半的营养液：“往届的实战试炼也是这样的情况吗？也是这样的伤亡率吗？”
她的话音落下，却没有人立刻回答。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角落里传来：“是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哨兵靠坐在舱壁的阴影里。他左臂的伤势显然不轻，临时包扎的绷带已被鲜血洇透，他的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我哥哥是三届前的毕业生......准确来说，是哨兵的伤亡率一直都不低。”
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伤口带来的疼痛让他吸了一口冷气，但目光却扫过舱内每一个沉默的哨兵，最后落在桃枝身上。
“虽然这次出现的‘神种’是意外……但你们没看出来吗？从始至终，他们在意的，只有向导的死活。”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的嘲弄，“也是，哨兵的职责就是保护向导，保护人类嘛。”
桃枝心下暗忖，如此畸形......又仿佛是这个残酷世界运转的常态。
飞艇内压抑的氛围被一阵细微的震动声打断。
桃枝低头，腕间光屏亮起，这是一条来自教官的简讯，通知她明天早上到学院的第三简报室，进行实战试炼汇报。
明天？
看来今天就会返回学院了。
未等她细想，身侧突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轻微震动声，江域、埃尔温以及其他哨兵的光脑几乎在同一时刻亮起。
桃枝侧过头，正想问问其他哨兵是不是也要做实战试炼的汇报，尚未来得及开口，便撞入一道深沉的视线之中。
江域静坐在舷窗边，狭长的凤眼微眯，眸色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殷红的薄唇抿成一条隐忍的直线，方才杀戮的戾气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如阴翳般萦绕在他周身，无声地弥漫。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桃枝，你......”话到了嘴边，却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复杂的情绪在其中交织。
桃枝心下了然，看来自己在试炼中的表现引起了上面的注意。
好吧，桃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她的净化能力是瞒不住了。
不过，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也没想瞒啊。
按理说，她如此优秀的净化能力，放在任何一场战役里都该得到嘉奖才对。
可江域此刻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要完蛋了呢。
桃枝抬起漆黑明亮的杏眼，忽然故意朝他轻轻一眨，长睫像蝶翼般扑闪了一下：“我什么？等到汇报的时候，你可要记得多夸我几句啊。”
江域明显一怔，笼罩着一层雾霭的凤眸微微闪动，胸腔里那股紧绷的力道竟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几分。
他倏地别开视线，从喉间挤出一声轻哼，耳根却悄然泛起一抹薄红。
“知道了。”
......
当稀薄的阳光透过舷窗，漫入飞艇内部时，学院的实战试炼终于宣告落幕。
飞艇缓缓降落在学院停机坪，舱门滑开，浓重的血腥气与压抑的疲惫感扑面而来。归来的学员们状态都算不上好，有的眼神空洞麻木，有的面带劫后余生的恍惚，更多的人则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桃枝的体能和精神力都已透支，加上没有睡好，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魂灵，浑身绵软无力，脚步虚浮，几乎是飘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用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彻底清洗干净，随后，她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甚至来不及拉好被子，便彻底陷入昏睡。
这一觉沉重无梦，再睁开眼时，窗外已透出次日清晨微亮的天光。
她起身洗漱，整理好自己，准备去食堂吃些东西。
刚走下宿舍楼梯，却迎面撞见了时序。
时序的状态显然很差，不过一天一夜没见，下巴已冒出一层青黑的胡茬，眼眶微微发红。
“时序，早上好。”桃枝轻声招呼，随即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时序闻声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很快松开。他的动作有些突兀，却并不带丝毫暧昧，更像一个寻求安慰又克制收回的动作。
他声音暗哑：“我队伍里的哨兵，有一位……为了保护我，重伤不治，没能撑过来。”
桃枝沉默下来，她与时序相识以来，知道他出身在帝国主城区条件优渥的家庭，一直生活在受庇护的安全环境中。
这样惨烈的实战试炼......可能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
她没有避开他通红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时序，我不想劝你别难过，但我们至少可以记住那些为我们牺牲的人……然后，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净化的能力......”
＊
桃枝站在简报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她推门而入，却意外地发现坐在里面的不是学院的教官，而是杨青玉执行官。
她竟然还没有返回白塔么？
“长官您好，我是桃枝，前来进行试炼汇报。”她稳住心神，端正地行礼。
杨青玉执行官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裙装制服，金发一丝不苟地挽起，碧色的眼眸冷静而深邃，五官分明艳丽，却因周身散发的冰冷气质而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是一位美丽却极具压迫感的长官。
“桃枝向导，请坐。”她抬手示意，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桃枝依言在对面落座，脊背不自觉挺得笔直，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膝上。
杨青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锐利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你的情况，我其实大致都已经了解，不论是你在西线战场，还是本次在实战试炼中的表现......不过，我很好奇，你自己清楚你精神力的特殊性吗？”
来了。
桃枝下意识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显露出几分无措。
“长官，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迟疑与困惑，“自从分化成向导以来，我也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净化能力似乎比同级的向导要强一些，而且……我好像能通过精神链接影响哨兵。”
她稍稍停顿，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声音里带着不确定：“虽然对哨兵的控制力很弱……但我在星网上查过，有人说，这好像是控制系向导才能做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真诚的迷茫与不安，努力扮演着一个偶然获得了奇特能力，却对此一知半解的向导。
“长官，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桃枝清楚，她必须示弱，要将“发现”和“定义”的主动权完全交给白塔。
反正，她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严密的精神力测试和全面体检，结果不都显示“一切正常”吗？
那么这次，白塔，由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