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层塔楼内，空气仿佛因萧昀那石破天惊的猜测而凝滞了片刻。
姬白躺在摇椅上，依旧保持着那慵懒的姿势，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那微微摇晃的节奏似乎有了一刹那极其细微的停顿。
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这无声的反应，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萧昀心中已然明了，眼前这位看似慈祥的老者，正是那传说中惊才绝艳、自创圣典、引得四大圣族联手围剿却最终“陨落”的半妖先贤！
他竟真的活了下来，并且就藏身于这断魂戈壁，建立了于睿商行，默默庇护着整个半妖族群数百年！
压下心中的震撼，萧昀继续问道：“既然如此，那前辈如今……是否会相助东虞，一统大陆？”
姬白缓缓睁开眼眸，那双清澈如婴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悠远的追忆。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再带有之前的戏谑，而是变得沉凝起来：
“东虞……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若非当年虞秉志陛下冒险将我从那绝地救出，又倾尽资源助我疗伤、隐匿，世上早已无姬白此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久远的过去，“而且，我对如今的东虞皇帝——虞君睿那小子，很是看好。”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赞赏：“他的理念，非常有趣，甚至可称得上……伟大。他并非仅仅追求武力上的征服，更着眼于‘秩序’的重塑。一部《大虞律》，欲囊括万物生灵，划定权利义务，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这在弱肉强食了万古的当今世界，是何等惊人的构想！
他心胸之广，魄力之大，乃我平生仅见。他是天生的帝皇，若真有人能在这个时代，汇聚人族气运，重铸上古之后便再未出现的……人皇道果，非他莫属。”
萧昀静静地听着，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能得到这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识广博的半妖圣祖如此高的评价，自己那位二伯虞君睿，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大伯，前大周皇帝宇文拓，那位同样惊才绝艳、却选择了一条更为决绝孤独道路的帝皇。两位伯父，皆是当世枭雄，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姬白似乎看穿了萧昀的心思，继续说道：“萧家小子，若有闲暇，不妨亲自去东虞帝都看看。那里……正在发生一些很有趣的变化。你会看到许多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景象。你父亲萧彻前些年曾去过，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他脸上露出一丝感慨：“后生可畏啊！真是后生可畏！没想到你们西凉萧家，世代以武称雄，竟出了你父亲这样一位……不得了的儒家大修士！他的儒道修为，已然触摸到了‘超凡’的门槛，走的并非纯粹的战儒之路，而是更近乎于上古‘心儒’、‘理儒’之道，玄妙非常。”
姬白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与羡慕：“想我姬白，自认天赋不弱于人，若非千年前那一战，根基受损太重，大道留下难以弥补的裂痕，如今……或许也能试着窥探一下那‘超凡’之境了……”超凡，超越凡俗，那是无数七境强者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境界。
萧昀闻言，心中更是震动。他虽知父亲修为深不可测，却也没想到其儒道境界竟已高深至此！父亲平日深居简出，低调异常，原来实力竟已恐怖如斯！
看着姬白脸上那罕见流露出的落寞与追悔，萧昀心有所感，几乎是脱口而出，轻声诵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此言一出，姬白猛地一怔，身体甚至微微前倾，停止了摇晃。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句话，眼中的迷茫迅速被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所取代！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他反复咀嚼着这短短十几个字，仿佛其中蕴含着无上妙理。
良久，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畅快淋漓，仿佛积郁心中千年的块垒都被这笑声震散！
“哈哈哈！好！好一个‘三心不可得’！好一个萧家小子！”姬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萧昀，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叹，“没想到我姬白活了这偌大年纪，自诩看透世事，今日反倒被你一个小辈点醒！执着于过往憾恨，沉溺于旧伤，岂不正是着了‘过去心’的相？妙！此言大妙！”
他心情极佳，抬手间，一张非帛非纸、材质奇特、呈现暗金色、上面用朱砂绘制着无数繁复到极致、仿佛在不断生灭循环的玄奥符文的符箓，凭空出现，缓缓飘向萧昀。
“小子，此物予你。”姬白笑道，“此乃我耗费心血炼制的‘先天一气剑符’，其内封印着我全盛时期的一道本命剑气。
关键时刻激发，或可相当于我全力一击之威，足以重创甚至斩杀寻常七境修士，应当能保你一次性命。算是答谢你今日点悟之情。”
萧昀眼睛一亮，也不矫情，郑重伸出双手接过符箓。那符箓入手温热，仿佛有生命般，其中蕴含的恐怖剑意让他神魂都微微悸动。他知道此物珍贵无比，乃真正的保命底牌。
“多谢前辈厚赠！西凉王府大门，随时为前辈敞开。”萧昀将剑符小心收起，拱手行礼，“晚辈俗事缠身，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推开那扇木门，走了出去。
就在他即将下楼之时，姬白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郑重：“萧小子，记住老夫一句话：大势如天，顺之者昌。有些洪流，非人力可挡。”
萧昀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晚辈……记住了。”
随即，他快步下楼，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楼下，雷豹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萧昀出来，立刻迎上。萧昀没有任何多余言语，直接登车，同时传音给雷豹：“先离开这里，快！”
雷豹心领神会，一跃上车辕，催动龙马。龙马嘶鸣一声，四蹄发力，拉着马车以最快速度冲出了于睿商行的范围，消失在茫茫风沙之中。
直到驶出很远，来到一处相对安全的戈壁空地，萧昀才让雷豹放缓速度。
“调转方向，”萧昀吩咐道，“我们不去西凉了。绕点路，直接去西川，昆仑山。”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今日所得，而昆仑山道宫，将是自己变强的下一之地。
就在萧昀的马车驶向昆仑山的同时。
大周神都，洛邑。
深宫之内，一场秘密的会晤刚刚结束。
来自西川黄金河谷王庭的大祭司，那位浑身笼罩在黑袍中、手持诡异骷髅拐杖的神秘人物，与皇帝宇文赟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密谈。
双方就共同应对东虞威胁一事，深入交换了意见，初步达成了合作的意向。具体条款或许还需后续磋商，但对抗东虞的共同目标已然确立。
大祭司对于此次会谈的结果似乎颇为满意，干瘪的嘴角甚至难得地牵起一丝僵硬的笑意。他对着御座上的宇文赟，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缓缓退出了大殿。
富丽堂皇的殿内，很快只剩下宇文赟一人。
他并没有立刻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而是缓缓踱步，来到一侧的墙壁前。墙壁上，悬挂着大周历代皇帝的画像。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最新的一幅之上——那是他的父亲，前大周皇帝宇文拓的画像。
画像中的宇文拓，身着龙袍，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却含着一丝不羁的笑意，仿佛随时会破画而出，去九天之上与神魔搏杀。
宇文赟静静地望着画像，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是在对画像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父皇……您看到了吗？不是儿臣不想选择更轻松的道路……而是没有选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有一丝深深的无奈：“大周……不是东虞。这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世家，传承千年的贵族，还有那些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视大周为正统的亿万黎民……他们不会理解，更不会容忍大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东虞收编、融合。这是一股……连皇帝也无法主导、甚至无法抗拒的洪流。”
“他们不知道混沌海外的威胁，不知道所谓‘神明’的觊觎……他们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利益、固有的格局和所谓的‘正统’尊严。儿臣……无力改变这一切，至少现在无力改变。儿臣能做的，唯有被这股洪流裹挟着，顺势而为，带领他们，去与东虞……正面抗衡。”
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无奈，有决绝，也有一丝深藏的不甘与探究：
“况且……父皇，您如此决绝地选择了相信东虞，甚至不惜……我也想亲眼看看，虞君睿的东虞，裴衣的理念，究竟是否真的……值得您如此信任？值得您付出那样的代价？”
最后一句低语，消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带着无尽的唏嘘与沉重。
“原来……皇帝，有时也会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