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动作微微一顿，斧头停在半空。
眼角余光扫去。
来人是街道办负责知青安置工作的王主任，四十多岁，
穿着灰色的确良干部服，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
手里拿着一个硬壳文件夹，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
沈玉珍也赶紧放下小镜子，挤出甜腻的笑容：
“王主任好！”
转身跑进屋里倒水。
王主任被张翠花热情地让进堂屋。
堂屋门开着，沈棠的位置在角落，
正好能听到里面的对话，又被柴火堆半挡着，不太引人注意。
“张招娣同志，沈富贵同志不在家？”
王主任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哎哟，他厂里忙，还没下班呢！王主任您有啥指示，跟我说一样！”
张翠花的声音透着刻意的讨好。
“嗯。”
王主任翻开文件夹，
“是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建设的事情。最新一批的指标下来了，响应伟大号召的时间很紧，下个月初就要出发。目的地是黑省哈市下面的平县红旗生产大队。”
“啊？下个月就走？这么快？”
张翠花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某种算计的精光。
“对，时间紧任务重。这是光荣的政治任务。”
王主任的语气加重，
“你们家沈玉珍同志，今年满十五周岁了吧？初中毕业，符合条件。街道办考虑到你们家是烈属，她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讽刺，沈富贵同志又是厂里骨干，所以优先来通知你们，看看沈玉珍同志有没有这个觉悟，积极报名？”
堂屋里沉默了几秒。
沈棠握着斧头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清晰地听到沈玉珍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王主任！”
张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哭腔，
“这……这可不行啊！我们家玉珍……她身子骨弱！打小就娇气！黑省那地方，冰天雪地的，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她哪吃得了那个苦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吗？王主任，您行行好，看在卫国兄弟的份上，可不能……”
“张招娣同志！”
王主任的声音冷硬地打断她，
“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号召！是每一个知识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怎么能挑三拣四？身子骨弱？下去锻炼锻炼就好了！哪个革命青年不是在艰苦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烈属家庭更应该带头响应号召，起模范作用！你们这样推三阻四，思想觉悟很有问题啊！”
帽子扣得很大。
张翠花似乎被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沈玉珍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妈……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鬼地方……”
王主任的语气更严厉了：
“沈玉珍同志！你这是逃避革命责任！思想很危险！街道办名额有限，优先通知你们是照顾！要是你们家不报名，那别的家庭抢着报！到时候别人家孩子去了，光荣了，你们家孩子在家待着，像什么话？街坊邻居怎么看？沈富贵同志在厂里还要不要进步了？”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张翠花的心坎上。
沈富贵的“进步”如果能到小组长位置，是他们家现在最大的指望！
堂屋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沈玉珍压抑的啜泣声。
沈棠依旧保持着劈柴的动作，斧头有节奏地落下。
她的心跳平稳，眼神却冰冷如寒潭深渊。
王主任的话像刀子，一层层剥开沈家人虚伪的面皮。
烈属身份，在他们这里，不过是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和谋取私利的工具。
突然，张翠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作呕的算计：
“王主任……您看……这事儿……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们家的确困难……玉珍她……实在不适合。不过……我们家还有个孩子……”
沈棠劈柴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了零点一秒。
“还有个孩子？”
王主任的声音带着疑惑，
“你们家不就沈玉珍一个闺女吗？沈大宝才十二，不够年龄。”
“不是大宝！”
张翠花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鬼祟和狠毒，
“是……是卫国兄弟留下的那个丫头，沈棠！她也十五了！就在院里干活呢！她……她身体结实！能吃苦！从小就干惯了重活！让她替玉珍去！最合适不过了！”
轰！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瞬间从沈棠的脚底直冲头顶！
握着斧头的手猛地收紧，坚硬的木柄几乎要被她捏碎！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让凌乱的发丝彻底遮住眼睛，才堪堪掩盖住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光！
好！
好一个张翠花！
好一个沈家！
不仅要榨干她的血汗，吞噬她父母的遗泽，现在，还要把她当成垃圾，一脚踢到天寒地冻的边疆去，为他们的宝贝女儿铺路！
“沈棠？”
王主任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和冷漠，
“她？她不是……哦，烈士遗孤。不过她户口在你们家本上吗？我记得是单独立户吧？而且，她的条件不需要下乡的，报名需要本人自愿，拿着户口本去街道办登记签字的。”
“户口本在！在的！”
张翠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自愿不自愿？我们当长辈的替她做主就行了！她肯定愿意！能为国家做贡献，多光荣啊！王主任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明天……不，今天就让她把字签了！保证不耽误组织上的大事！”
张翠花的声音充满了谄媚和保证。
为了保住沈玉珍，为了沈富贵的“进步”，牺牲一个本就碍眼的“扫把星”，简直是天经地义、一举多得！
王主任沉默了片刻。
她显然知道沈家那点龌龊事，也清楚沈棠在沈家的处境。
但她的职责是完成动员指标，至于谁去，只要手续“合法”，她才懒得管这闲事。
烈属身份？在她眼里，沈棠这个活的“烈属”远不如沈富贵这个“烈属家属”能给她带来实际的“工作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