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省委办公厅综合六处的走廊上，周正站在挂着综合六处铭牌的办公室门外，身上那套崭新的藏青色西装显得有些拘谨，与这栋楼里大多数人身上那洗得近乎模糊的服饰格格不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一丝源于家族却必须深藏的波澜，指节在深色木门上叩出三声清晰的脆响。
进。一个略带疲惫的男声传出。
推开门，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办公室。两张对放的办公桌占了大半空间，靠窗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微秃的脑门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这是综合六处的副处长王德海。他正蹙眉盯着面前一份摊开的文件，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听见门响，他抬了抬眼，目光在周正年轻的面庞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王处长您好，我是周正，今天来报到。周正的声音平稳，递上自己的介绍信和组织关系材料。
王德海接过材料，随手翻了翻，目光在东海大学行政管理硕士，那行字上稍作停留，又落到家庭关系那栏，一片空白。他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便朝靠门那张空着的办公桌扬了扬下巴：“小周是吧，坐那儿。以后跟着陈科，他是咱们处的老同志了。”他口中的陈科，是背对着门坐着的另一位，正埋首于一堆卷宗里，肩头微驼，只露出灰白的发顶，仿佛与桌上的文件融为一体。
好的，谢谢王处长。周正说道，走到那张明显空置已久的办公桌前。桌面上积着一层薄灰，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屏幕边框泛黄，旁边堆着几份过期的内部参考和一份蒙尘的岗位职责说明。他放下公文包，默默抽出纸巾擦拭。
陈科，王德海提高了一点音量，新来的小周，周正，你带带。
灰白头发的陈志远这才慢悠悠转过身。这是一张刻着岁月痕迹的脸，眼袋浮肿，眼神却透着机关老油条特有的那种洞悉世事的浑浊。他上下打量了周正一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知道了。小周啊，先把桌子归置归置，待会儿有事叫你。”
“好的，陈老师。”周正用了更显尊敬的称呼，动作利落地开始整理。抽屉里是前任留下的一些废稿纸和几支没水的笔，墙角还塞着一个蒙尘的暖水瓶。这角落的陈旧，无声地诉说着它在此间生态中的位置。
不多时，王德海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简短地“嗯”、“是”，放下话筒，眉头皱得更紧：“陈科，刚刚秘书长那边催了，省里下午的‘优化营商环境’专题会，领导讲话稿初稿要得急，你手上那份调研报告先放放，赶紧把讲话稿框架拉出来，中午前得给秘书长过目。”
陈志远闻言，脸上立刻浮起一层苦色：“王处，这……太急了点吧？上午还要处理几份急件……”
“急件先让小周熟悉熟悉，练练手。你赶紧弄稿子！”王德海语气不容置疑，随手从桌角一沓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刚收拾完桌面的周正，“小周，这份关于‘规范基层窗口服务’的省府督办通知，你看看，按格式拟个咱们处里的转发通知和初步落实方案，格式参照墙上那个模板。不懂的地方问陈科。抓紧点，十一点前给我。”
周正双手接过文件，纸张边缘有些卷曲，首页盖着醒目的“紧急”红章。他迅速扫了一眼内容提要，是省政府督查室针对近期暗访发现的基层窗口“推绕拖”问题，要求相关厅局限期整改并反馈。“明白，王处长。”他坐下，打开那台嗡嗡作响的老电脑
陈志远瞥了一眼周正，又看看自己面前堆积的工作，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认命地转回身，对着电脑屏幕敲打起来，只是那敲击键盘的力道，透着一股子烦躁。
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文件翻动的声音。周正打开墙上模板文件，对照着王德海给的任务，手指在键盘上流畅地移动。通知的格式要求严格：抬头、依据、事项、……他逐项填充，力求准确规范。拟到落实方案部分，他略作停顿。文件里只提到问题现象，缺乏具体的整改抓手。他想起报到前翻阅过的近几期《江东政报》和省内相关厅局网站信息，里面似乎有关于“最多跑一次”改革配套措施的最新提法。他不动声色地在内部资料库里快速检索，果然找到了省政务办近期下发的两份配套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正的手指在键盘上稳定敲击，屏幕上文字渐次成形。他摒弃了空洞的口号，将省府督办要求与省政务办的最新精神结合，方案部分聚焦三点：一是要求各窗口单位对照问题清单，三日内完成自查自纠并明确责任人；二是提出依托新上线的政务效能监察平台，对高频事项办理时限进行在线抽查监测；三是建议将整改成效纳入本季度窗口服务星级评定核心指标。逻辑清晰，步骤明确，既有执行刚性，又预留了结合各单位实际的弹性空间。
十点四十分，周正将打印好的通知和方案初稿，连同作为依据的两份省政务办文件复印件，轻轻放在王德海桌上。“王处长，通知和初步落实方案拟好了，请您批阅。”
王德海正被讲话稿框架弄得焦头烂额，闻言有些意外地抬头，似乎没想到周正能这么快完成。他拿起稿子，先扫了一眼格式，严丝合缝，符合要求。再看内容，通知部分简明扼要，转发要求明确。目光落到落实方案上，他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三点的设置很抓要害，尤其提到“政务效能监察平台”在线抽查和纳入星级评定，这比他预想中简单的要求整改回告要深入得多，切中了当前狠抓落实的关键点。他注意到方案里引用的文件依据，正是省里最新的精神。他抬头，目光透过镜片，第一次带着点实质性的审视落在周正身上。
嗯。王德海又应了一声，但这声“嗯”的尾音拖得比之前长了些，少了点敷衍，“放着吧，我看完再说。”他示意周正可以回位。
周正坐回自己的位置，对面，陈志远还在为讲话稿框架绞尽脑汁，键盘声时断时续。周正没有闲着，他点开电脑桌面一个名为“综合六处归档文件”的文件夹，开始默默浏览近几个月的处务纪要和工作简报。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声的密码，向他展示着这个省委核心枢纽机构日常运转的脉络、重点关注的领域，以及水面之下细微的流向变化。每一份文件编号，每一个承办处室的名字，都在他脑中迅速划过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磨光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纸张和陈旧办公家具的气味依旧浓郁。周正端坐在那方略显逼仄的办公桌后，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扫过一行行冰冷的电子文档。窗外，省委大院高大的乔木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树影婆娑。这庞大权力机器的某个微小齿轮，此刻，无声地嵌合到位。新兵周正，已然踏上他的第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