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疆进办公室时，戚礼正蹲在证物箱旁边掉眼泪，她不说话，也不动，抱着膝挺小一只在那愣神，就这样眼泪还一颗一颗地掉，跟刹不住的水龙头似的。
他看得直叹气，戚礼察觉到，转头看见他，站起身眨掉眼泪，抽了抽鼻子说：“邢叔，我爸还生气吗？”
他给了她一个无奈的表情，按刚才戚磊的话调高了这间办公室的暖气温度，以免她湿着衣服着凉。
他说：“你越这么等着他越生气不是吗？”
“我想看他一眼。”戚礼说。
“那不行。”邢疆很直接拒绝了她。
戚礼垂着眼帘，又变成小木头了。
邢疆真觉得这父女俩性格从根上如出一辙，倔得令人发指。
他倒腾完手里的文件抬头看戚礼还在那儿，问她要干嘛，戚礼说，我等我爸下班。
戚磊哪下得了班，晚上能合眼歇会儿就不错了，但戚礼那样子真敢等，邢疆拿她没辙，叫她过来，“走吧。”
她明知故问：“去干嘛？”
“带你去瞅一眼。”邢疆叹气。
戚礼轻轻笑一下，又撂下嘴角，攥紧衣袖，走在邢疆身边。
她记得戚磊吼的那句“知不知道他什么样子”，有点怯。她怕看到一个很可怕的秦明序，她心会疼。
邢疆瞥一眼她漆黑的头顶旋儿，有些恻隐，说：“其实他尿检是阴性。”
戚礼说：“我知道。”
邢疆眉一跳，“这么相信他？”这可不妙。
“也不是。”戚礼掏出手机，点开给邢疆看，“我前一晚做了个程序监测各平台的舆论数据。”
邢疆皱眉，接过来看，屏幕上是几张折线图，点开光点能看到实时数据的热度，有高有低，每隔一小时自动保存监测，归档记录成表，清晰明了。
他眼中闪过惊艳，这跟他们局里今年推广学习的智能内网也差不多了。
戚礼还在说：“有关这个案件的词条分别在昨天上午八点四十、十点四十五和下午一点多登顶，最开始的八点四十是我亲眼看着的，当时点进榜一的词条，往下划只有两个账号发布了相关话题，甚至有一个还是自媒体营销号，热度和讨论度完全不成正比。”
“从那时我就知道有问题了，程序简陋，基本监测到三个小时之前，在那之后就没什么变化了，因为已经足够吸引大众视线，话题点击量上来了，无法构成有效参考。”
戚礼在审讯室前站住脚步，睫毛遮掉那点难过，问：“邢叔，这不能直接证明他是清白的，但起码能证明背后是有人在推动，故意陷害他的吧？”
她抬起眼，眼睛里一点点光，“警方有查案的专业手段，我也有我的偏方，我能发现的东西，你们一定也发现了吧？会查清的吧？”
邢疆没忍住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心下暗叹，点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相信秦明序，却并不盲目，戚磊气她不分是非不知轻重和那样一个男人交往，却不知道戚礼其实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她用自己的方式查证想要的结果，即使为一个人放弃了冬令营的捷径，也有能力为她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戚礼眼眶有些红了，她终于从第二个人的口中确认，她的返程是值得的，秦明序没有那么糟糕。她转头看一眼审讯室的门，又说：“要是证人不能进去，我会不会破坏纪律？”
邢疆问：“他有其他亲属过来吗？”
戚礼一愣：“没有。”
“那女朋友也可以。”邢疆笑了下，朝她眨了眨眼睛。
戚礼嘴一撇，眼眶溢满泪花。
邢疆半开玩笑说：“快进快出，趁你爸不在这边。”
戚礼终于隔着单面玻璃看到了秦明序。
额发挡住了上面部，阴影覆盖半张脸，下巴有粗青胡茬，手腕一圈痂痕，很狼狈，也很凶戾，即使他合着眼长久沉默，也能看出他拒不配合的态度。
戚礼瞬间红了眼。笨死了，他越是这样满身带刺，越是逞凶，就越会受苦不是吗。没吸没碰不会张嘴说啊，这种时候拧什么拧！
戚礼轻问：“他一直坐在这吗？”她看到翻倒的饭盒，菜汤在地上流出一道痕迹，“饭也不吃？”
邢疆没回答她，突然笑了一下，“他之前也是这种脾气吗？”
他看着戚礼，“暮暮，你知道你爸不会允许……”
“我知道。”戚礼赶紧打断，目光在里面从未移开，“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让他当下好受一点。”
戚礼揉了揉眼睛，睫毛湿了，却没流泪，“他没人管啊。”她声音颤，又说了一遍，“他没人管的。”
没人爱的小孩，不是故意变坏的，可不可以对他好一点？
戚礼说：“邢叔，这个世界上坏警察很多，我也碰到过，那很绝望，最有执法公信力的团体之一无法给普通公民伸张正义，感觉像掉在悬崖底下等死一样，你会长久地怀疑从小被灌输的‘有问题找警察’，怀疑这个社会的真相，怀疑法律和正义，怀疑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普通人是不是就没法像人一样活着。”
“那感觉太糟糕了。”戚礼一辈子都不愿回想。
邢疆无声握紧了拳。
“他没被警察保护过，所以不信任你们，请给他一点时间。”
说完，戚礼不愿再看，转身出去了。
她去办公室拉行李箱，出去的一路都没碰到戚磊。回家的路上给他发消息：
爸爸，对不起。
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很失望。
*
秦明序当天审讯后被带去拘留所关押。
邢疆细察他的神情，最终还是给他解了手铐。秦明序晃了晃脖子，伸直长腿，没什么反应。
“不要尝试暴力对抗。”邢疆警告他。
秦明序没说话，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他体型大，消耗也大，胃部饿到没有知觉。
中午还是一荤两素，他捏着筷子挑拣，带着四分烦躁六分不耐，最终还是吃干净了。
晚上多了一碗冰镇的白糖拌番茄，那碗口比得上成年人的一掌，红彤彤的番茄瓣上有小雪山一样多的绵白糖。
他盯了几秒，筷子一杵三四个，连汤带水全吃光了。
秦明序今晚终于能躺下睡觉，梦里没有一个喉咙冒火的他在沙漠里奔跑。
翌日上午，戚礼和江因在戚礼家的厨房，戚礼拿着锅铲，问：“你要试一下吗？”
江因后退一步，“……emmm，不用了吧。”
戚礼苦恼：“调料都是按配方放的，味道绝对不会差，就是可能酱油倒多了。”
江因怀疑地看她：“这骨头怎么这么大块？”
“去的那个菜市场没有小排，只有猪肋条，我还让老板特意切小了。”戚礼很自信，她做什么都很自信，臭屁道，“味道肯定是一样的，我戚礼做什么不是一学就会。”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酥烂的肉，送进嘴里，眯着眼睛品尝她人生中的第一道大菜。
江因看她表情正常，狐疑地捏起一块小的，嚼吧嚼吧，蜜汁窜进嗓子眼里，她咳了两声，“太甜了！”
“就是这个味！”戚礼很肯定。
她把一盘本想做成糖醋小排的糖醋肋条装进饭盒里，密密实实盖好。江因问：“你要送给谁吃啊？”
她扶住了戚礼的小臂试图阻止：“祖宗，咱们这个卖相就别……”
戚礼显然也有自知之明：“我本来想送去给我爸尝尝的，这可是我妈远程指导我做的第一道菜，但是发挥失常了，就不送了，等下次吧。”
当天中午，秦明序盯着桌上一盘褐中发黑的不知名肉条沉默。
他知道所里的盒饭都是标配，所以用了十秒钟思考这碗公家饭到底为什么能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他忍不了，终于朝送饭的警察开了这两天的第一次口：“这什么？”
“猪肋条。”那警察快速答，出去了。
“……”
猪死得挺冤枉。
*
留在拘留所的那几天，除了自由受限，秦明序过得还算痛快。秦家人有打点，他每顿都有肉吃，而且合他口味，比外头那些吃盒饭的警察好多了。
仅凭一个秦字，哪怕他在狱里也能吃得饱穿得暖，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本事把他关进监狱。秦明序什么都不惧，审讯时盯着警察的眼神能生生把人看出怒火。
唯一让他不适的来源，就是刑警队长锐如鹰隼的审视，每一次审讯他都在，那种和正常审讯不同的异样眼神，盯得他打心眼里烦躁。
他们反复问着毒品的来源渠道，秦明序一无所知，坦言说了，再问其他，就轻嘲地瞥走眼神。也有失控的时候，他这几天作息正常饮食健康，药瘾上来他有精力压制，只是丑态毕露。他脑袋被戚磊摁在桌上逼问时，意识模糊，精神力接近崩溃，喃喃了一句：“我不记得……”
就那一次，不是嚣张的“我不知道”，而是“不记得了”……
过量精神类药物让他的记忆出现了片段性的遗失。
医生诊断过后给出了明确的结论，戚磊像是终于放过他了。
又一次徒劳的审讯过后，秦明序被带走，邢疆站起来关掉录像，拍了拍戚磊的肩膀，“走吧，戚队。”
戚磊连站都没站起，疲倦地摆摆手，心累道：“别跟我说话。”
邢疆没憋住笑出了声。
他隐约听见外面开始热闹，拉开门一看，果然又是戚礼来了，她每次带来的东西多，所以拎着漂亮的袋子给大家分曲奇和保温袋里的排骨。午间她穿梭在几个主要的办公室之间，分发到每个人手里，亲切地问好，所有人都喜欢她，热情地问今天是什么菜啊，然后吃个精光。
所有人的喜爱和夸奖都冲着她去，没有一个人说其实每一天的菜都偏甜。没人会拒绝那样的乖巧笑脸，大家都舍不得戚礼的自信心被打击。
邢疆没出去，坐回椅子里伸展背部，朝着天花板的灯光说：“暮暮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迈着小短腿在办公室跑着叫叔叔阿姨，我们当时搜遍了办公桌都要给她掏几块糖吃。”
“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养孩子都是这样的，不是不叛逆，是没到时候，都得有这么一遭。我儿子折磨我和我老婆多少年了我都没说什么。”
“她懂事，不会一头撞上去的，你就让她叛逆叛逆吧，你不能因为她从小到大都不让你操心，突然一不听话了，就心里不平衡。”
“那也得分事吧，”戚磊坐直身体，侧对邢疆，又要上火，“你自己说你要是有个闺女，两眼一抹黑非得看上那种人，你能接受？你不生气？？”
“欸，别这么说啊，我也把暮暮当我自己闺女看，我一开始也生气来着。”邢疆说，“但我更知道她这个脾气跟你一模一样的，看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来，你得让她自己想明白。”
邢疆觉得自己看透了戚礼，劝着戚磊：“她就是小孩儿，看上个相貌好的，坏也觉得有魅力。我老婆当年就因为我在街里边染黄毛骑飞车看上我的，这年纪小姑娘都这样。自己喜欢的男生被关进去了，戚礼那么重感情的一个孩子，一时半会肯定撒不了手，你越拦着她还越要逆反呢，觉得自己感情情比金坚。”
戚磊后槽牙都咬硬了。邢疆说：“你就适当放放她，秦明序不管是家庭还是什么都太复杂了，两个人走不到一块去的。”
“等她受了点伤，慢慢就反应过来了。”
戚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玻璃饭盒，和一小盘曲奇。饭盒盖上贴着一个便利贴，画着笑脸。戚磊把便利贴揭下来，坐下吃饭。
戚礼正好分完最后一盒曲奇，进来看到戚磊回来了，走过来搬把椅子坐在办公桌边，脑袋支在桌沿看着戚磊咬下一口糖醋肉。
她眼眸殷切晶亮，立刻问：“好吃吗？”
戚磊根本尝不出什么味，吃进嘴里也是苦的，他说：“好吃。”
戚礼弯着眼笑了，挪椅子坐近了点，头靠在戚磊手臂上，示弱地撒娇，“爸，你还生我气吗？”
戚磊沉默一会儿，放下筷子，转眸看她，问：“你放弃冬令营回岚城就是为了每天给他做饭？”
不愧是刑警，问题一针见血。但戚礼也清楚，她坐直身体，说：“这并不能构成因果关系，爸。”
“我是为了他回来的，但这是我的选择，不是情感上头，而是深思熟虑，我能为我的选择负责任。在那个当下，一个冬令营的机会就是没有秦明序重要。如果他真的吸了毒，那他整个人就毁了，我是证人，不管是看到他接受法律的制裁或是确认他的清白，我都要亲眼看到一个结果，我和他两个人之间，明确的结果。”
“结果就是你在这里日日不落地给他送饭？”戚磊心堵的像灌了铅一样，“暮暮，你当爸妈的女儿，我们连碗筷都没让你拿过一次，你现在为了一个那样的人整日泡在厨房里给他做饭？”
戚礼眼眶酸了，因为想到他们无微不至的疼爱。她说：“但是爸，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做菜。”
戚磊一愣。
“你们用你们的方式爱我，可我也想尝试我想尝试的，这是我的爱好，借此机会试过了，我发现我喜欢，所以我继续这样做了。并不只是因为一个人。”戚礼越说越委屈，特别想哭，“我是愿意的，每天把菜做给重要的人吃，可你前两天碰都没碰，你只看到了我给秦明序送饭。”
她还不够清醒吗，她过往每一个决定都要强逼着自己从理智的角度思考做出稳妥的选择，生怕自己一脚跌进对秦明序感情的深渊，她不能放肆地去喜欢谁吗，哪怕那是一段很糟糕的感情，她已经在抽身了，她还要怎么做？
没有人信任她，都觉得她是被坏人迷晕了头脑。真要是那样，戚礼早在芙蓉会抓捕那天，就找个理由拦住邢疆了，即使结果会被发现，她也要愚蠢的赌这么一把。
可她都没有，她看着自己喜欢的人陷入那样的舆论漩涡，直到最后还在审时度势。
秦明序要她为了他对抗世界，她终于对抗了，承认了她和他的关系，和从不对她说一句重话的戚磊冷了好多天。戚磊又要她自尊自爱，可戚礼从始至终都是这么做的，她做一切都是出自本心，接受一切决定的后果，并且有能力承受代价。
你呢，你又要我做什么了？
如果没有，我要走了，从今以后，我不考虑谁的想法，只做原本的戚礼。
戚礼没再看戚磊的表情，转身走了。她去了拘留所，厅内执勤的警察对她已经很熟悉，开门让她进去。戚礼并没有登记，也不靠近，她只是看着那间关着秦明序的房子，无声地哭。
她想，我有多喜欢秦明序呢，就是终于说服了那个永远理性的戚礼，告诉她，我真的很想为了秦明序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