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坑洼的黄土路上颠簸，驾驶室里，陈大为和郝胜利却全然顾不上这颠簸。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中间摊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刚刚在柳林公社敲定的数字。
此时陈大为早就没有了在公社办公室里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咬着铅笔头，挂着一张苦瓜脸道：“手扶拖拉机，第一批二十五台，后续每周十台……”光是这头一批，就得用掉二十五台单缸柴油机，还有配套的犁铧，耙子，车斗……这还不算他们要额外配给饲料机组的那十几台柴油机。”
郝胜利的小手指在本子上另一栏划拉着：“颗粒饲料机组，答应出去的就是六套。每套两台柴油机，一台粉碎机，一台膨化机……这就是十二台柴油机，六台粉碎机，六台膨化机……”
他越算声音越小，小脸上早没了在公社大院里的兴奋劲，只剩下一脸苦涩。
陈大为接过本子，自己又飞快地心算了一遍，随即猛地往后一靠，苦笑道：“我的个小祖宗哎！我们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光顾着高兴推广出去了，这产能……这产能它跟不上啊！”
郝胜利摇摇头道：“产能不成问题，新厂房两三天后就能用，主要是卡在原料上，我们都是计划外的物资，厂里那些边角余料根本不够，必须找外援。”
陈大为想了下道：“上次你曹爷爷不是说可以两个厂子一起搞吗？不行就拉上他们，他们废料多，跟钢厂换的计划外钢材也多，两个厂够不够。”
郝胜利有些犹豫道：“拉上曹爷爷他们也行，但是那账就太乱了，而且谁说了算，现在根本没功夫谈这个。”
他想了下道：“反正我们手里农副产品多，能不能用这些东西跟曹爷爷和其他厂换点原料回来，最好是跟钢铁厂换。”
这时一直开车的黄师傅插话道：“钢铁厂那边不行，胜利，太远了，就是你现在能换，我们跑一趟来回最少半个月，根本来不及。”
卡车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剧烈的摇晃把陈大为从愁苦中颠得回过神来。
他抓着座椅稳住身子，眉头皱得更紧了：“黄师傅说得在理，远水解不了近渴。钢铁厂那边规矩大，门难进，脸难看，就算我们拿着鸡蛋鸭蛋去，人家也未必敢要，更别说大批量的计划外钢材了。”
郝胜利想了下，叹口气道：“哎！算了，看来不分一些好处出去是不行了。”
他有些惋惜的咂咂嘴道：“这样吧，陈伯伯，我回去把图纸整理一遍，把这些机器的部分零件，委托给我们的兄弟单位用计划外材料生产，我们只负责最主要的零部件和最后的总装。”
他又有些担心地发愁道：“陈伯伯，我就怕，我就怕他们生产的质量不行，到时候生产出一堆废品，次品，我们要是不要，碍于面子要了，组装出来的东西要是不行，那就把我们九号信箱的脸丢尽了。”
跟着他不甘心地嘟囔道：“哎！我们辛辛苦苦打开局面，搞出图纸，试验成功，跑断了腿跟公社谈，最后却要便宜他们了。他们什么也不用干，就出点边角料和人工，就能白得好处……”
陈大为看着小家伙那副肉疼又无奈的小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伸手揉了揉郝胜利的头发，宽慰道：“胜利啊，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现在是肚子大，锅小，米不够。光靠我们九号信箱自己，累死也完不成这么多订单。”
他点燃一支经济烟，深吸了一口，烟雾在颠簸的车厢里缭绕：“把一些活分出去，这是把我们的‘难题’变成了大家的‘机会’。你想啊，那些兄弟厂子，他们正愁职工福利搞不上去。我们把零件给他们做，他们用我们的鸡蛋鸭蛋，竹笋还有那些农副产品给职工搞点福利，他们得念我们的好。”
郝胜利撇撇嘴，道理他都懂，可心里那点小别扭还是挥之不去。
他感觉自己像个好不容易种出了大西瓜的农夫，眼看着瓜熟了，却不得不分给邻居一大半。
陈大为吐了个烟圈，算计着说道：“再说了，这好处也不是白给的。想吃肉，那就得按照咱们的规矩来，想糊弄着把好处吞进去，也要看他们有没有那个好牙口。”
他深吸一口烟，对郝胜利说道：“把这些零件分出去简单，但我们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以前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干，你刘爷爷他们像大家长一样盯着，质量好歹能管住。现在不同了，我们要当总指挥，要给那些帮我们生产零件的兄弟厂子‘立规矩’。”
听到“立规矩”三个字，郝胜利耷拉的小脑袋慢慢抬了起来。
陈大为继续解释：“图纸和技术标准是我们的，他们想跟着咱们有肉吃，就得按咱们的章法来。我的想法是，咱们双管齐下。第一，让他们严格执行‘三检’。第二，我们派人去他们厂里‘巡检’，在关键的生产环节，咱们的人得在现场盯着，发现问题当场就叫停！”
郝胜利听罢，却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用，陈伯伯！这套‘三检’咱们厂自己也有，可您看看，执行起来还不是人情大于规矩。张师傅看在李师傅的面子上，次品也就‘互检’通过了。别的厂情况还不如咱们呢。我们儿童团的产品，要不是刘爷爷赵爷爷他们凭老脸和老资格硬盯着，质量也够呛。”
他皱着眉，不甘心地嘟囔：“这种全靠人情和面子的‘温柔’质量管理，太不靠谱了……”
郝胜利没往下说，这种轻视质量的问题在当时不是特例，而是普遍现象。
他皱着眉，继续道：“陈伯伯，让我想想，我想想，一定有办法。”
黄师傅偷瞄了一眼郝胜利，微微冲陈大为摇了摇头。
那眼神分明在说：‘在这人情社会里搞这种得罪人的铁规矩，太难了，何况还是个孩子。’
陈大为则叹了口气，闷着头继续抽着烟。
他也知道，这太难了。
郝胜利的眉头紧锁，大脑正与脑内的AI系统高速交互。
他否决了直接搬用未来那套以“客户满意”为核心的ISo或tqc全面质量管理体系。
现在的工厂是为“国家计划”生产的，思维根本不同，根本就是两套不一样的系统。
他喃喃自语：“必须得在现有的办法上动手术……，把底下那种‘熟人好办事’的温柔质量，变成一种只看图纸，只看数据‘冷冰冰’的质量规矩。”
可是这套规矩在这个年代就是一个得罪人的规矩，想要执行下去太难了。
这时，一阵混合着烟草和饲料的焦香味的晚风，从后车厢的缝隙里钻了驾驶室，同时还隐约带来了王老栓那带着炫耀的笑声。
后车斗里，王老栓和三个同乡挤靠在十几麻袋香喷喷的颗粒饲料上。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古铜色带着倦意的脸上。
王老栓像捧着宝贝似的，掏出大半盒皱巴巴的“经济”烟，抽出三支，递给靠在麻袋上的李福顺和另外两个后生。
“来来来，都咥一根，歇歇乏，嘿嘿，公社邓书记给的。”他笑声中带着点炫耀。
能直接从公社书记手里接到烟，这在他们看来可是了不得的面子。
李福顺接过烟，就着王老栓划着的火柴点上，眯着眼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才咧着嘴笑道：“栓子哥，行啊你！今儿可是露了大脸咧！邓书记都给你递烟，看来咱这跟着胜利娃干，是真有出息。”
旁边一个叫石头的后生也凑过来点着烟，嘬了一口，咂咂嘴：“就是就是，栓子哥，你今天开那铁牛，虽然惊险，可最后那一下，装起来跑得呼呼的，真个是嫽咋咧！邓书记那脸，一下子就由阴转晴咧！”
王老栓自己也点上一支，美美地吸了一口，青灰色的烟雾在金色的夕阳中袅袅升起。
他靠在鼓囊囊的麻袋上，身下是“金豆豆”传来的踏实感，晚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让他更清晰地回味起今天这跌宕起伏的一天。
“啥出息不出息的。”王老栓嘴上谦虚道。但眼里兴奋的光芒却藏不住。
他腼腆地一笑道：“咱就是沾了九号信箱的光，沾了胜利娃和陈干部的光。要不是人家信得过，让咱来干活，咱这会儿还在土坷垃里刨食，哪能见识这铁家伙，还能上手摆弄？”
他拍了拍身下被夕阳照得有些发亮的麻袋：“看看这些饲料，闻着就香。咱在厂里帮着弄的这些，可是能下金蛋的宝贝，胜利娃说了，以后咱柳林公社，家家户户的鸡鸭猪羊，都得指望它咧！”
李福顺猛点头：“栓子哥说得对。咱可得把活儿干好咧，在厂里，人家管吃管住，顿顿有油水，还能学手艺，这好事上哪找去？比在队上挣那点工分强到天上去咧。”
石头也感慨道：“就是，以前在队上，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现钱，肚子都混不圆乎。现在好了，在九号信箱干活，不光吃饱饭，胜利娃还说有现金补助哩！这日子，有奔头。”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比较木讷的后生也瓮声瓮气地附和：“嗯，有奔头。”
王老栓看着夕阳下几个同乡兄弟脸上被镀上一层金光的憧憬神色，心里也热乎乎的。
他用力吸了口烟，把烟屁股在车帮上摁灭，郑重地说：“所以啊，咱们得更卖力气，人家九号信箱对咱不薄，陈干部，胜利娃信得过咱，咱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回去吃饱饭，好好歇一宿，明儿个接着下力气，把胜利娃交代的饲料田伺候好，把该学的本事都学到手。”
“对！栓子哥，咱都听你的。”李福顺和石头异口同声。
这质朴的对话，随着风飘进驾驶室，让正在思考如何“立规矩”的郝胜利，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需要的不正是这些想把事情做好的人心吗？光有冰冷冷的规矩，没有热乎乎的人心，制度就是无根之木。
夕阳逐渐沉入远山，天际只剩最后一抹绚丽的余晖。
郝胜利则透过车窗，远远地看见了厂区那个用红砖砌成的大烟囱。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照耀下，它真像一支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不仅点亮了半个天际，也仿佛点燃了他心中那份关于未来蓝图。
一个将冰冷冷的规矩与热乎乎的人心结合起来的想法，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车厢内的王老栓也望着越来越近的九号信箱，捏紧了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干出个名堂，不让胜利娃和陈干部失望，也要让家里的婆姨娃娃能过上好光景。
驾驶室内，郝胜利转头看着愁眉不展的陈大为道：“陈伯伯，我有点眉目了，一会我们到了厂房，我把想到的法子说一下，您和刘爷爷他们帮我参谋一下，黄伯伯，您也一起来，您见识多，帮我们参详参详，我们一起商量下，看看这法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