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处长一把将信纸抢了过去，越看神色越凝重。
他猛地站起身，对胡代表说：“老胡，你来打个比方。假设你是班长，我是突击手，前面有敌人机枪火力点，你命令我迂回过去炸掉它。用老办法，你怎么通知我？”
胡代表下意识地回答道：“我爬到你边上，或者小声喊你，再用手比划……”
“太慢，而且容易暴露。”王处长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道。
他一脸不屑地一针见血道：“等你爬过来，那几秒，敌人的机枪手都换完弹链了，我们的位置已经被敌人的观察哨发现，在真正的尖兵眼里，这tmd就是送死。”
随即他在郝胜利惊愕的目光中，直接单膝跪地，身体低伏，快速做出一连串手势：
右手手掌竖起，如刀般向前猛地一切。
左手握拳置于身后，右手食指与中指交替向前方指去。
手臂划出一道果断的弧形。
握紧的拳头猛地张开，模拟爆炸的冲击。
最后，手臂猛地绷直，食指精准地指向窗外某个固定的方向。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两三秒的时间。
胡代表脸上的随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因极度震惊而微微收缩。
他也是老兵，他太清楚这一套无声指令在敌后渗透，夜间突袭或者近距离接敌时候，意味着什么。
这可能是生与死的区别。
胡代表声音颤抖着：“这……这些动作，都是什么？”
王处长起身，拍了下膝盖上的灰，一脸严肃地拿起那三张信纸，走到胡代表面前，手指点在上面一一划过：“看这里，我刚才已经完成了一次完整的无声战术指挥，这是停止前进，发现危险。交替掩护，指定你进行火力压制，指令我，向侧翼迂回，使用爆炸物摧毁目标，明确目标方位。”
王处长每说一句，胡代表就看一眼，越说胡代表的呼吸就急促一点，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胡代表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将信纸从王处长手里抢过，贪婪地浏览着上面更多的图示。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这就是尖兵保命的底牌，能救命的东西。”胡代表激动地抬起头看向王处长。
王处长没有说话，默默地从桌上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划燃火柴，点上，辛辣的烟雾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让他的面容在烟雾缭绕中有些模糊。
他声音低沉道：“当年，要是能有这套东西，我那三个尖兵兄弟……他们在发现敌人伏击圈的时候，只需要趴在草丛里，悄悄地打几个这样的手势……后面的大部队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我最好的尖兵，小豆子，就跟刚才你一样，他停下来，往回爬，想把信息传回来，枪响了，他们三个尖兵都……”
胡代表没有继续往下问，又迅速地浏览一遍，抬起头：“老王，这套东西不能捂在我们手里，必须立刻上报。如果我们的战士，尤其是前沿的侦察兵，突击队，人人都能掌握这套‘沉默的语言’，在战场上会是一副什么情景？那将是敌人的噩梦。”
王处长缓缓摇头，他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按灭在烟缸里。
他嘴角扯起一抹冷笑：“上报军区吗？老胡，你忘了新五六冲了？一句效果不理想，与现代战术体系兼容性需要评估，就给我们打发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到办公桌边，毫不犹疑地摇动红色保密电话的手柄，拿起听筒：“总机，要京城，xxxx号，急电。”
“咔哒”一声，他放下听筒解释道：“这东西，是能立刻形成战斗力的宝贝，它必须先送到真正的实战部队，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它的价值。”
胡代表屏住了呼吸，他明白，老王这是被军区那些人给逼急了，他老领导手里的特殊部队，那才是时时刻刻准备投入实战的部队。
电话接通，王处长的身体瞬间绷得笔直，对着话筒肃然道：“首长，是我，王宏伟！抱歉打扰您，但我这里有一份‘特急’件，关乎部队近期战斗力生成，必须立刻向您汇报。”
“不是新式装备，首长！是一套成体系的单兵及班组作战手语！涵盖了战场指挥，侦察预警，小组协同，覆盖了从接敌、运动到攻坚、撤退的全流程！特点就是清晰、简洁、绝对无声！”
“对！来源还是那个小家伙，郝胜利。”他看了一眼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郝胜利，继续道：“经过我和老胡的初步验证，我们认为实战价值极大，远超目前各部队自己摸索使用的任何零散手势。”
“是的，更加系统，更加全面，几乎覆盖了班组战术的所有基础指挥需求。”
他语速加快，仿佛怕对方挂断一样，恳切道：“首长，这东西不像新武器需要生产线，它唯一的要求就是训练，我们的突击队在渗透和攻坚时，沟通效率翻几倍，静默接敌能力提高无数倍，能让我们很多优秀的战士，活着回家。”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提出了新的问题。
王处长立刻回答，声音里带着兴奋：“对，首长，您说到关键点了。现在的问题就是，各个野战军、甚至各个师旅团，都有自己的‘土办法’，不统一，不系统，配合起来容易出岔子。我们这套，正好可以弥补这个空白，做成全军的第一套标准化手语教材。我建议，我们先行进行试点。是，我这边刚好有一个排规模的‘特别训练班’，可以立刻在训练班里先用起来，摸索最有效的训练方法，完善细节细则，用最快的时间总结出一套成熟可靠的经验，然后向全军推广。”
接着，他似乎是在回应对方关于新装备试验的询问，语气带上了几分憋屈和不忿：“是的，首长，新五六冲在军区的适应性试验结果也不理想，那边给我们的反馈就只有一句‘效果不理想’，具体细节和原因，我们再问，就没下文了。”
“……是的，估计还是适应性的问题。毕竟新家伙需要新的训练方法配合。”他含糊地应和着，显然不想在此刻深入讨论新枪的问题。
突然，王处长的脸色微微一变，语气也变得有些支吾起来：“啊，您……您问我那个‘特别训练班’具体是干什么的？这个……这个就是新枪适应性的特别训练嘛，让战士们尽快熟悉新装备……哎！那能啊！哎！老领导，我向您保证，我们真不是去砸场子。不是，不是……我们就是计划……计划去军区作训处，跟同志们进行一次友好的对抗交流，请他们帮我们民兵提高一下战斗水平，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王处长的脸“唰”地一下白了，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声音都变了调：“什么？您……您要亲自过来给我们站台？别！首长您可千万别来！我……我怕……我怕把军区作训处的同志们给吓着啊！”
接下来的十几秒，郝胜利和胡代表就看见王处长对着话筒，一个劲地点头，腰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是，我一定转告，是，是，是，好，好……我明白，我明白……只要您不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保证完成任务！一定打出风格，打出水平。”
“保证完成任务！”
王处长几乎是喊着说出了最后一句，然后像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咔哒”一声重重挂上电话。
随后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地跌坐回椅子上，后背的军装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胡代表看得目瞪口呆，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老……老王，上面……首长到底怎么说？还……还有，你怎么就把对抗训练的事给说漏兜了？”
王处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又瞥了一眼旁边正眨巴着大眼睛，努力装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听懂但我很乖”模样的郝胜利，老脸不由得一红。
“哼！还能怎么说？”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接着他强行给自己找补：“手语的事情，首长高度重视，原则上同意在我们训练班先行试点，限期总结经验。条件是必须尽快拿出详实可靠的训练报告和效果评估。”
跟着他无比郁闷，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至于‘特别训练班’……我就那么随口一提。谁知道老领导，他一下就猜出来我们想干什么了。在他面前，我敢瞒着吗？我瞒得住吗？他刚才在电话里，差点就要亲自过来‘观摩指导’了。”
胡代表这次是真吓了一大跳，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啊！首长真要来？那……那我们这民兵性质的训练班，跟军区正规军搞对抗，还动了新枪……这要是让首长亲眼看到……”
“来什么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劝住！”王处长心有余悸地打断。
他拍着胸口道：“他要是真来了，能一个人来吗？那不把装备部的也喊来了，那就不叫‘友好交流’了，那叫总部首长视察验收。咱们这点小算盘，还能瞒得过他那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越说越气，越说越觉得憋屈，一巴掌拍在结实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这下好了，彻底撞枪口上了。老领导说了，他不来可以，但这次对抗训练的结果，必须第一时间、原原本本地向他本人汇报，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脸上露出了牙疼般的表情：“而且，必须打出我们‘九号信箱’保卫处和民兵的威风来。要让他们看看，咱们不是泥捏的，这哪还是什么训练交流？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把我们架在火上烤。输了这次是真丢人了，赢了……赢了估计更麻烦。”
办公室内一阵沉默。胡代表是深知其中利害，面色凝重。
郝胜利则歪着头，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王处长发泄完，情绪稍稍平复，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三张手语图，又看了看郝胜利，眼神复杂。他挥挥手，像是在驱赶晦气：
“行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手语推广的事算是开了绿灯，这是正事，老胡，你立刻去安排，下午就开始在训练班里加入手语基础教学，原件我马上让人誊抄，下午派人坐火车送京城备案。”
他冷哼一声，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哼，至于那个对抗训练。既然躲不过，那就把它打好。正好，也让作训处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咱们这些他们眼中的‘土八路’，有了新家伙，琢磨出新战法，再加上这套‘沉默的语言’，到底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他的目光最后再次落到郝胜利身上，带着十足的无奈叮嘱道：“还有你，小家伙，这里没你的事了，赶紧忙你的正事去。记住，最近这段时间，给我低调点，老老实实的，千万别再给我生出什么新的枝节来。咱们‘九号信箱’现在，可是在总部首长那里都挂了号的‘先进典型’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白吗？”
郝胜利立刻挺直了小身板，脸上摆出最乖巧，最听话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清脆地答道：“明白，王伯伯，我保证不乱说。”
然后他低垂的眼帘里正冒着不服输的小火苗。
玛德，老子辛辛苦苦搞出来的新五六冲，到了你们手里，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效果不理想’。
老子倒要亲自去看看，怎么个不理想。
郝胜利乖巧地蹑手蹑脚刚要出门，却听见王处长喊道：“回来，你个小家伙，差点让你溜了。首长让我问你一下……”
郝胜利僵在了门口，他缓缓转回身，小心地问道：“王伯伯，什么事啊！”
王处长盯着郝胜利道：“胜利，你这次可能又立了一大功，首长说，上面说欠的太多不好还，你想要什么奖励？”
郝胜利挠挠头道：“我没想好，欠着吧，到时候攒一堆，嘻嘻，我到时候要个大奖励。”
王处长听着郝胜利这孩子气的回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和胡代表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王处长指着郝胜利，哭笑不得：“好你个小兔崽子，还学会攒着要大的，行，这话我给你一定带到，上面说了，只要不过分，随你提。”
胡代表也笑着摇头：“这小脑袋瓜，算盘打得比大人都精。欠着一堆功劳，到时候真要个飞机大炮，看上面给不给。”
王处长兴奋地笑着压低声音道：“你别说，老胡，胜利真要飞机大炮，估计上面咬着牙也得给，他之前搞的那把‘火种冲锋枪’帮咱们挣回来的，可远不止几架飞机几门炮的钱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神情亢奋道：“老首长刚才在电话里说了，那个大目标，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现在正憋着劲，准备玩最后一把大的，要是成了，超额完成指标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胡代表“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踱了两圈，脸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真挣了那么多了？那是上千万？还是外汇？是美元！”
他猛地刹住脚步，看向郝胜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会走路的金娃娃：“乖乖，真要这样，奖励胜利飞机大炮，那也一点不亏，绝对值。”
郝胜利被两位长辈的火热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手挠挠头，笑嘻嘻：“飞机大炮我也不会开呀！攒着，到时候要个大的。”
什么叫脸上笑嘻嘻，心里麻麻批。
此刻他的心里就是这样，他要是能要奖励，早就要了。
现在更是要在不久后拿脑袋当球玩。
他敢要奖励吗？
攒着吧，希望真事发了，这些攒起来的奖励兴许能换回他一条狗命，起码不至于牵扯到九号信箱。
玩笑过后，王处长迅速收敛了情绪，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三张画满手语的信纸折好，放进一个崭新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拿起道：“老胡，我去参谋室让他们立刻誊抄，下午还要派人送京城。一会你去拿誊抄本，原本保密。”
王处长说完，转身不等回答，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胡代表和郝胜利。
胡代表脸上的兴奋劲还没有消退，他在室内又转了一圈，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站在椅子上的小家伙平齐。
“胜利啊！胡伯伯知道你聪明，有本事，但不要总是冲在前头，儿童团下乡这事你千万要小心，实际情况一定要秘密汇报，千万不要传出去，那样会惹大乱子的。”胡代表语气沉重道。
郝胜利收起笑脸点了点头道：“胡伯伯，我知道，我跟他们俩都交代过来，任何事情都不许往外说，谁问都是很好，过的去。”
胡代表松了口气，拍了拍郝胜利的小肩膀：“你明白就好，想去训练场看看吗？”
郝胜利摇头道：“今天不行，过几天吧。我要去知青办拿所有厂里知青的具体地址，还要去看看手扶拖拉机零件外协谈的怎么样了，还要让供应科王副科长赶紧带徒弟，明天四辆四不像和配套的膨化机就出来了，……”
他掰着手指越算越多，最后放弃了，苦着一张小脸道：“胡伯伯，我事怎么这么多啊！”
胡代表哈哈大笑着伸出大手，揉了揉郝胜利的脑袋：“你呀你，现在知道忙了，谁让你揽那么多事。”
他放下大手，感慨道：“不过胜利，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只好你顶在前头，胡伯伯知道你累，过些日子就好了。”
郝胜利撸了撸头发，叹口气，那模样活脱脱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小老头：“知道了，胡伯伯，我就是，就是发发牢骚。”
他拍了拍小胸脯，笑嘻嘻道：“牢骚发完了，该干活去了，胡伯伯，我去知青办啦。”
“去吧去吧，路上慢点。”胡代表看着那小身影噔噔噔跑出办公室，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他转身也准备去参谋室取誊抄好的手语图解，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中去。
郝胜利出了保卫处的小楼，没有直接去知青办。
他蹬着推杆小车就往供应科跑，他要去看看王副科长招人招怎么样了。
没有大批的粮食，他拿什么去喂那帮知青永远填不饱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