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宣在音律院的怒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很快便被更多、更汹涌的暗流所吞没。
这暗流的中心，并非西市公子哥们那点追求时髦的鸡毛蒜皮，而是位于皇宫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赵衍遇到了亲政以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
不是边境烽火，不是朝堂党争，也不是国库空虚。
而是…
没有“摘要签”的日子。
地宫归来已数日，身体的疲惫逐渐恢复，心灵的创伤（主要是社死部分）也被强行压下，但另一个后遗症，却如同慢性毒药，开始缓缓发作。
批阅奏折的效率，肉眼可见地…断崖式下跌。
此刻，御书房内。
赵衍坐在宽大的龙案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左手边，是已经批阅完的，寥寥无几。
右手边，是等待批阅的，浩如烟海。
而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来自江南道的冗长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却令人头晕眼花的蝇头小楷，通篇都在讲述今年春汛的雨水如何充沛、河堤如何稳固、两岸百姓如何感念皇恩…
看了整整三页，还没进入正题！
赵衍的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
若是以前…
若是以前那块破板砖还在…
他只需要将这奏折往它面前一放，那玩意儿虽然抽风，但总能瞬间扫描归档，然后“啪”地吐出一张简洁明了的摘要签，甚至偶尔还会附赠一张精准吐槽的暴漫表情包！
【王大人报平安，重点：要钱修桥。】
【李将军炫战绩，重点：要赏要官。】
简单，粗暴，直击要害！
让他能瞬间抓住核心，快速做出决断，朱笔一挥：“准”、“阅”、“再议”，效率高得惊人。
甚至批到那些纯粹拍马屁、言之无物的请安折子时，还能顺手贴一张【就这？.jpg】或者【朕累了.jpg】，心情都能舒畅不少。
可现在…
他需要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啃这些冗长的、充满了华丽辞藻和废话铺垫的奏折！
就像从自动喂饭机时代，一下子退化到了需要自己亲手刨土挖野菜的原始社会！
痛苦！太痛苦了！
“冗长！无用！重点何在？！”
赵衍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朱笔重重往砚台上一搁，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旁边侍立的福顺一个激灵。
“这王元明！写奏折还是写话本？！春雨下了几场，河堤稳固几何，两岸百姓笑了几次，都要一一写来？！他的重点呢？！朕要的重点呢？！”
赵衍烦躁地用手指敲着那厚厚的奏折，语气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火气。
福顺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息怒…王大人…王大人或许是想让陛下知晓得更详尽些…”
“详尽？”赵衍冷笑一声，拿起另一份奏折，“那你看这份！镇北侯的军报！整整五大页！通篇都在讲他如何排兵布阵，如何与北狄小队周旋，最后斩首三级…然后呢？军粮损耗？兵力补充？下一步动向？一概不提！他当朕是他的军中记事官吗？！”
他越说越气，将奏折摔在桌上：“全是废话！包裹着那么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福顺低着头，不敢接话，心里却明镜似的：陛下这是…犯了“摘要签”的戒断反应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习惯了那种一眼看到本质的便捷，再退回需要从海量信息中自行筛选挖掘的原始状态，确实难以忍受。
“陛下…”福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宣江大人来…现场给您摘要？”
他想的是，江屿白那小子虽然不着调，但那份抓重点和胡说八道…呃，是化繁为简的能力，还是深得那“板砖”真传的。
然而，赵衍听到“江屿白”三个字，脸色瞬间更黑了几分。
他想起了地宫社死，想起了那块被供起来的破板砖，想起了那家伙哭嚎“由奢入俭难”的鬼样子…
“罢了…”赵衍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比疲惫又带着点赌气似的摆摆手，“朕…自己看！”
他重新拿起朱笔，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上战场一样，再次埋首于那浩瀚的文字海洋中。
然而，效率…
实在是惨不忍睹。
他需要不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忽略那些华丽的废话，捕捉关键信息。往往看完一份奏折，比之前多看三倍的时间，还觉得脑仁发疼。
批阅的速度慢如蜗牛。
龙案右手边的“奏折山”不见减少，反而因为新送来的奏折而不断增高。
赵衍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周身的气压低得能让空气凝固。
福顺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期间，几位阁老前来禀事，看到陛下那阴沉的脸色和堆积如山的奏折，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匆匆禀报完就赶紧溜了，生怕触了霉头。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时间。
精致的御膳摆上来，赵衍却毫无胃口，拿着玉箸，眼神发直，脑子里还在回荡着那些“春雨”、“河堤”、“排兵布阵”的碎片信息。
“陛下，您多少用点…”福顺小心翼翼地布菜。
赵衍食不知味地扒拉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问道：“福顺，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过午时。”
“才午时？”赵衍眉头拧得更紧了，“往常这时，这些奏折早已批阅大半了…”
而现在，连三分之一都没看完。
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效率焦虑，攫住了他。
下午的情况更糟。
或许是长时间阅读疲劳，或许是情绪烦躁，赵衍发现自己开始出现幻视…
他好像看到一份请安折子的末尾，自动浮现出了一行淡淡的小字：【废话连篇，建议回复‘阅’。】
他下意识地就想拿起旁边的空白摘要签…
手伸到一半，才猛然惊醒！
什么都没有！
只有空荡荡的桌面和冰冷的砚台。
赵衍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青白交错，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怒火涌上心头。
该死的！
都是那破板砖和它的混蛋主人害的！
福顺看着陛下那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陛下这“病”怕是又加重了。
终于，在夕阳西下，将又一份通篇歌功颂德、实则屁事没有的奏折狠狠合上后，赵衍的耐心彻底宣告耗尽。
他猛地站起身，在御书房内烦躁地踱步。
“效率！效率何在？！”
“每日耗费如此多时辰在这些无用的文字上！朕还有多少军国大事要处理？！”
“难道离了那‘板砖’，朕就真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难道离了那抽风的玩意儿，他这个皇帝就连奏折都看不快了？！
福顺看着陛下那副“无能狂怒”又带着点委屈的样子，心里又是想笑又是发愁。
他眼珠子一转，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次换了个说法：“陛下，老奴不是让江大人来写摘要…是让他来…念？”
“念？”赵衍停下脚步，皱眉看向他。
“是啊！”福顺连忙解释，“让他站在一旁，现场速读奏折，然后口头提炼要点禀报给您！您听着，觉得要点够了，就让他停下，您直接批阅！这样岂不比您自己看要快？”
“就当…就当是找了个…人肉念稿机？”
赵衍闻言，沉吟起来。
让江屿白那家伙在旁边呱噪？
想想就有点烦。
但是…
比起自己埋头苦啃这些废话连篇的奏折，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能节省眼力和时间。
而且…那小子虽然嘴碎，抓重点的能力确实一流。
“…”赵衍沉默了片刻，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对效率的渴望，战胜了对那家伙的嫌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无奈，挥了挥手：
“…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