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淡红色的虚线，在林望的意识图谱中，像一根被蛛网缠住的、几乎看不见的血丝。
它从省委大院深处那扇紧闭的门后延伸而出，跨越了数百公里的空间，另一端，牢牢地钉在“张大虎”这个名字上。
一个已经被收押，看似尘埃落定的名字。
林望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漏跳了半拍。
他端着行李箱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利益关联】。
这条线的颜色很淡，说明这种关联并非是李明华那种生死与共的深度捆绑，更像是一种……间接的、或许早已被切断的、不为人知的旧日瓜葛。
但这根线，它存在。
存在于他新上司的办公室里，连接着他亲手送进牢笼的敌人。
这片看似波澜不惊的静水之下，第一条暗流，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了上来。
“林处长？林处长？”
孙宇的声音将林望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但头顶上【审视】的标签，亮度又增加了一分。
“哦，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林望将目光从那扇紧闭的门上收回，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自然得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在走神。
“没事没事，”孙宇摆了摆手，热情地帮林望把行李箱推到办公桌旁，“您刚来，肯定要适应一下。咱们办公厅不比下面市里，规矩多，节奏也快。不过您放心，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带着一种播音员般的标准，但林望从他那抹一闪而逝的【优越感】标签里，听出了话外之音。
——这里是省委办公厅，不是你们地级市的草台班子。
“那以后要多麻烦你了。”林望客气地回应。
“不麻烦，都是同事嘛。”孙宇笑着，顺手从旁边文件柜里抱出了一摞半尺高的文件，轻轻地放在林望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林处长，这些是咱们处里近三年的工作汇编、省委办公厅内部管理规定，还有一些保密条例和学习材料。王处特意交代了，您刚来，不急着上手具体工作，先熟悉情况，把这些材料吃透是第一步。”
林望看着那座文件山，眼角跳了一下。
这哪里是熟悉情况，这分明是官场版的“下马威”，一种不动声色地告诉你“先坐冷板凳”的经典仪式。让你在浩如烟海的文山会海中，消磨掉初来乍到的锐气。
他开启【情绪图谱】，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另外几位同事。
他们依旧在埋头工作，键盘敲击声清脆，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们头顶的标签，却出卖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观望】、【好奇】，以及一丝几乎所有人都带着的、藏在最深处的【不以为然】。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个从地级市破格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更像是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的、背景不明的“插班生”，而不是一个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副处长。
省委办公厅，汇聚了全省最顶尖的精英。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么是国内顶尖名校毕业，要么是笔杆子硬到能在中央级报刊上发表文章，要么背后有着盘根错杂的关系网。
一个地方来的干部，想在这里立足，光有“政绩”是不够的。
“好的，谢谢。”林望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他拉开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省委办公厅工作行为规范手册》，翻开了第一页。
他没有急于表现，也没有流露不满。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间办公室开始，一场无声的考核就已经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无数双眼睛观察、解读。
急躁，是新人的大忌。
见林望如此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孙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他原本以为，这个在云州搅动风云的年轻人，多少会有些锋芒毕露，没想到竟如此沉得住气。
他头顶的【审视】标签淡了一些，【好奇】却更浓了。
“那林处长您先看着，我去给您泡杯茶。咱们处里都喝信阳毛尖，您还习惯吧？”孙宇客气地问。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林望站起身。
“别别别，您是领导，哪能让您自己动手。”孙宇不由分说地拿起林望的杯子，转身去了茶水间。
林望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件山上，心思却早已飘远。
王林与张大虎之间的【利益关联】……
这条线，就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不拔出来，寝食难安。
他必须弄清楚，这条线到底代表着什么。是王林本人有问题，还是他被动地牵扯其中？是过去的旧账，还是现在仍未了结的瓜葛？
在省委办公厅这种地方，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政敌攻击的致命武器。如果自己的顶头上司屁股不干净，那自己未来的处境，将是如履薄冰。
他一边翻着手里的规章制度，一边在脑中飞速运转。
他不能去查，至少现在不能。
任何冒失的调查，都会立刻暴露自己。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根基，任何一点异常的举动，都会被解读为别有用心。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王林自己露出破绽，或者，等【情绪图谱】系统，为他揭示更多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键盘的敲击声。空气中弥漫着新茶的清香和打印机墨粉的独特味道。
这是一种精英式的、高度自律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望真的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些枯燥的规章制度，神情专注，仿佛真的沉浸其中。
他强大的记忆力让他可以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认真学习的“新兵”。
他知道，办公室里至少有三道目光，在用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瞟向他。
他在观察别人，别人也同样在观察他。
这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大约一个小时后，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稳，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几乎完全一样，像是用尺子量过。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办公室里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那几位埋头工作的同事，坐姿不约而同地更挺拔了一些，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变得更加轻柔、规律。
孙宇第一时间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恭敬的微笑，快步迎向门口。
门被推开。
一个身材中等，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就像一位邻家的、博学的长辈。
然而，在林望的【情绪图谱】中，这个男人头顶的标签，却与他温和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最耀眼的，是两颗标签。
一颗是深邃的、如同古玉般温润的【老道】。
另一颗，则是明亮的、像探照灯一样闪烁着的【试探】。
他就是综合一处处长，王林。
“处长，您回来了。”孙宇抢先一步，接过了王林手里的文件袋。
“嗯。”王林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直接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林望身上。
那一瞬间，林望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台高精度的x光机，从里到外扫了一遍。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审度和考量。
“这位，想必就是我们处里新来的大才子，林望同志吧？”王林脸上笑容不改，主动向林望伸出了手。
林望立刻站起身，快步上前，双手握住了王林的手。
“王处长您好，我是林望，前来报到。”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恭敬。
“欢迎欢迎，”王林的手温暖而有力，他上下打量着林望，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早就听组织部的同志说，云州出了个了不得的年轻人，有魄力，有能力，今天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啊。”
他的话，像是三月春风，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听到这番高度评价，脸上都露出了各不相同的神情，【好奇】与【审视】的标签，再次闪烁起来。
然而，只有林望自己知道，在王林说出这番话的同时，他头顶那颗【试探】的标签，亮度达到了顶峰。
这番话，看似是毫无保留的夸赞，实则是一把温柔的刀子，划开了谈话的口子，等着他自己往里钻。
是该谦虚几句，还是顺势表露自己的抱负？
任何一种回答，都将暴露他的性格与城府。
林望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谦逊的微笑，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
可王林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松开手，轻轻拍了拍林望的肩膀，语气随意得像是闲聊家常，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办公室空气都为之一凝的话。
“小林啊，你在云州，把李明华那条线挖得那么深，连带拔出了张大虎那种地方豪强，很了不起。”
王林笑呵呵地看着他，眼神温和依旧。
“只是，我有点好奇。”
“张大虎那种在云州盘踞了十几年的地头蛇，关系网错综复杂，据说连省里都有他的一些老关系……你是怎么做到，把他挖出来，还让他没机会找到人说上一句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