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满天的大雪覆盖了整个草原,北风呼啸,冰冷刺骨的寒风吹得人根本无法睁眼。
苍狼部落的大帐里,牛粪烧得正旺,棚顶延伸下来一根黑得发亮的木钩,木钩上挂着一口铁锅。
锅中炖着白肉,浓白的汤汁咕嘟着,蒸腾的雾气在大帐中环绕。
十几个人分列火堆左右,没有人关注锅里的人头和四肢,所有人都面红耳赤,目光死死地盯着上首的苍狼王。
苍狼王正捂着自己的手掌,左手的小拇指已被利刃削掉。他面不改色地同下面的人对视着:“我知道,你们都失去了自己的雏鹰。但我此刻的心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悲痛,因为苍狼部失去了他最得意的继承人。这是我决策的失误。草原的雄鹰,从不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苍狼王伸出只剩四根手指的左手,展示给众人:“不知道这个交代,各位头人们可满意?”他面色冰寒,断指处血流如注,滴落在他脚下的毛毡上,浸透出一片血花。
“砰!”一声巨响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一个满脸狰狞刀疤的头人抑制不住心中怒火,一拳狠狠砸在面前的矮脚桌案上,震得案上的酒碗跳动。
他霍然起身,身体上的肥肉跟着颤抖,手指直指苍狼王:“交代?结盟之前你是如何向我们保证的?!你说汉人边防松弛,你说魏州富得流油,松州军负责愿意借道给我们,只要派出一支奇兵前往魏州,里应外合,打下魏州如同探囊取物!现在呢?我们十几个部落折损了上千儿郎、战马数千,你区区一根手指,就想抵消?苍狼王,你的手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值钱了?!”
苍狼王眉眼只是轻轻一抬,眼中一抹阴郁至极的杀意一闪而逝。
他并未直接回应刀疤头人的质问,甚至不再看他,将目光投向在座的所有人,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却带着更重的分量:“这一根手指,自然不值钱。”
“它只代表我苍狼王认错的态度。”他停顿了一下,忍受着手指蚀骨的剧痛,将只剩四根手指的左手紧握成拳,食指指向那口不断冒着热气的铁锅,“更是代表我苍狼部复仇的决心!松州前来说和、妄图花言巧语蒙混过关的文人,已经被我炖在了这铁锅里!这,就是我苍狼部,是我麾下数十万控弦之士,对靖狗的态度!”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结盟之时,本王就说得清清楚楚,好处共享,风险共担!这一点,在座的每一位头人,都曾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已成共识!如今南下受挫,是靖狗狡诈,众孩儿命丧关内,计划失败了,你们就来质问我,找我要说法……”。
说到此处,苍狼王猛地一把扯开自己华丽的狼裘衣襟,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胸膛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伤疤,每一道都是他生死搏杀的见证。
“念及草原各部再次团结起来不易,说法,我已经给你们了!”他声如雷霆,巨大的音量震得营帐顶棚上的积雪簌簌下落。
“怎么?”他向前踏出一步,庞大的身躯投下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还想要我苍狼王,给你们死去的族人赔命吗?!”
苍狼王站了起来,刀疤脸便失去了居高临下的位置优势。面对苍狼王山岳般的身姿,原本气势汹汹的刀疤脸心中开始打鼓。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想要寻求更多人的声援,但却发现其他部落的头人目光开始躲闪,或盯着自己的酒杯,或假装被锅中的肉香吸引。
他心中顿时一沉,知道自己这出头鸟被人给放弃了。
他猛然意识到,若真要在此刻与苍狼部彻底撕破脸,怕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大家聚众发难,更多的只是想找一个失败之后的宣泄口,而他这一时冲动,已经脱离了他们一开始的计划。
可同样作为首领,他代表的也是一个部落的颜面,即便是生了退意,但气势绝不能输。
“锵啷”一声,他顺势摘下腰间镶了宝石弯刀,重重坐回原位,将弯刀狠狠拍在桌子上。
这一下力道极大,桌上的粗瓷酒碗被震裂开。他“唰”地拔出雪亮的弯刀,刀尖精准地戳入铁锅中,挑起一截已煮得烂熟的胳膊,恶狠狠地说道:“我们并非要苍狼王你赔命!”
“就是希望,来年开春冰雪消融,我们再次集结,打破那该死的通天关的时候,我们这些实力稍逊的部落,能多分一些牧奴和‘母羊’!今年我们聚兵太急,在通天关下又消耗了太多汉奴。草原的规矩,要么越打越强,要么直接消亡,哪有像现在这样,大家越打越弱的道理!”
看到刀疤脸拔刀,其他部落的头人原本以为会有一场精彩的火拼,个个屏息凝神,甚至有人手已按上了自己的刀柄,准备坐收渔利。
如今的草原联盟表面一体,实则暗流汹涌,只要苍狼部、白鹿部这样的大部落出现火拼,谁都不会放弃壮大自己部落的良机。
苍狼王何等人物,岂会不明白这些人心底的盘算。他见刀疤脸看似强硬,实则已是在提条件服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坐回了那张铺着完整虎皮的王座。
身后侍立已久、浑身紧绷的仆人立刻上前,熟练地用烧红的烙铁烫过断指伤口,继而敷上草药,用干净的麻布紧紧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苍狼王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遭受酷刑的是别人的肢体。
他也拔出自己的弯刀,手腕一抖,精准地将锅中那颗煮得面目全非、皮肉脱落的人头挑了起来,稳稳落入自己面前的银质托盘里。
他目光再次扫视所有人,将弯刀“哐当”一声放下,抬起完好的右手,指向锅中剩下的部分:“只要打破了汉人城寨,还不任由我们来去?想拿多少得看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等人施舍。长生天不养没用的废物。”
他指着锅里剩下的肉食:“都尝尝吧,这些汉狗读书人的肉。他们的心肝虽然是黑的,满肚子阴谋诡计,但这身细皮嫩肉,经过慢火炖煮,滋味却要比那些粗鄙的汉奴强上许多。”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短暂的沉默后,只听一阵“铿锵”之声,头人们纷纷拔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餐刀或匕首,开始默不作声地从锅中分割、挑取肉块,大口撕咬咀嚼起来。
在草原人世代相传的观念里,弱肉强食是天理,这些汉人与外面奔跑的牛羊牲口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吃掉英勇的敌人或狡猾的使者,还能汲取对方的力量或智慧。
苍狼王吃完头颅上的皮肉,不再去动锅中其他的肉食。
他专注于面前托盘里的人头,用那柄同样精致的匕首动作熟练而精准地一点点剥离着头颅上残余的肉屑,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他的眼神专注而漠然,偶尔抬起,瞥向松州的方向——丧子之痛尤胜断指。
锋利的匕首沿着头骨的缝隙游走,巧妙地避开了坚硬的部位,最终将天灵盖完整地削平,形成一个光滑的碗状骨皿。
将头骨放在托盘上,他仔细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地将一边粗瓷酒碗里的马奶酒,一滴不剩地倾倒进新做成的“酒碗”之中。
浑浊的酒液在森白的骨碗中荡漾,映照着他深邃而冰冷的瞳孔。
他端起这骇人的酒碗,眼神再次漠然地扫过一圈正大口吃肉、目光闪烁的各部头人,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刀疤脸的身上停留了最久。
狼王的意志不可侵犯,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
终有一日,他会不再是苍狼部的头人,他将以王的姿态凌驾于众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