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冬天,风儿有些刺眼。
满天飞雪下的行人,总是又冷又难。
脚踩着积雪咔咔作响,贾正手里推着缰绳,缰绳后面拉着一架足以容纳四人的爬犁。
爬犁上架着木板,板上躺着几个走不动道的小孩。
他身后跟着一队妇人老弱,只要有人走不动了,就到贾正和中无忧军拉的爬犁上坐一会,直到恢复一些力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雪下了快有半月时间,他们每天都这样前行着。
翻过一个高岗,贾正站立在山脊上。四季在轮转,他却在和去年同一时候,在同一片山脉上挣扎。
去年是为了让人活命,今年是为了更多人可以活命。
他对着西林县的方向猛吸一口寒气,吐出来的水汽冻结在他的睫毛上。
前路依然是一片雪白的世界,但山势的轮廓终究有了熟悉的模样。
他本想大喊一声,但又怕吵醒这白茫茫的世界,给这一支本就受尽苦难的百姓,招来新的祸端。
贾正看了一眼身后,冻僵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的目光定格在爬犁上最小的孩子身上,看他满身的冻疮,却依然烂漫地微笑。
贾正觉得脚下失去的力量,又开始一点点回升。
“都坐好了,哥哥说过,要带你们回家,带你们吃好吃的,让你们以后再也不受这饥寒交迫之苦。”
“小家伙们坚持住,要到家了!”
“大哥哥,你已经说了好几次了,但每次都还有好远。”
“但石头相信你,大哥哥的家一定很好。娘亲说过,走得越远,就越能看到更好的风景,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我们都已经走了快两个月了,娘亲从来不骗人。”
小男孩的奶音很重,两颗门牙已经不在了,消瘦的脸颊裂开了很多小口。
他说话的时候牵扯到裂开的伤口,每多说一句,嘴角便抽搐一下。
贾正知道那是痛的,但小男孩从来没有让他的话掉在地上过。
哪怕是贾正不经意的一句呢喃,都能换来小男孩认真的回应。
贾正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小男孩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子。
但自从贾正捡到他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的身边出现过什么人。
或许那种温柔,早就已经被埋进了这片茫茫雪原里,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化作最圣洁的养分,滋养出新的生命。
小男孩总把母亲挂在嘴边,但贾正一次也不敢提及,害怕自己一开口,抽走了小男孩用记忆中的母亲搭起的积木,致使他整个纯净的世界坍塌。
贾正知道这是不对的,可只要是个善良的人,总是希望美好的事情,可以持续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直到新的美好发生。
和杨七写过信以后,贾正便开始着手剥离手里的队伍。
拿得动兵器的青壮,贾正全都给了李丘和白春红他们,给他们凑足了两万人,
让他们继续一路往南,去围南风县,吸引朝廷和松州军的视线。
贾正则将自己手里的无忧军以二十人为一小队,将百姓化整为零,从不同的路线,往平洲而去。
其他四支队伍走的都是相对安全、人烟稀少的地方。
只有贾正这一支队伍最大,几乎是大摇大摆地横穿了整个松州。
他就是要造成他们已经进入松州的假象,而且他们本就是难民,走的路线也没什么规律,除了少得可怜的兵器,又都是些老弱妇孺,对松州几乎没有任何威胁。
贾正他们也碰到几波想要收容他们的松州官府,但都被贾正各种条件吓退。
或许百人、千人,地方官府还会想着镇压,但这近两万人的队伍,没有绝对的优势,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而松州的绝对优势兵力,又正在和朝廷对峙,谁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松州的探子,每日都在贾正他们身后吊着,贾正也根本不去管他们。
其它四支队伍都会有山寨那边派人接应,他们这一支同样也是。
贾正加了把力气,将手里的爬犁拖得更快了一些。
走到这座山岗脚下,他就准备扎营了,那里有和杨七在信中约定提前准备好的粮食,这些百姓会在那里再次被分散,分配到左建明和韩信他们的山寨里,也会有一部分人到西林县去。
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些人才会往西林县聚集。
整个过程就是要洗白这些人的身份,造成“替天行道”的反贼在松州消失的假象。
贾正他们是最后一波,等到这一波安定下来以后,还有最关键的一步。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山道上的积雪开始变少,下坡也已经走完,要用更大的力气才能拉动手里的爬犁。
爬犁上的人也都纷纷下去,叫石头的小男孩和几个孩子撅着屁股在后面推。
贾正一把扔掉手里的缰绳,将腰间的佩刀拨向一边,伸手抄起地上的孩子,
在地上不停地转圈。他们到了,一个多月的奔波,他们终于到了。
这一路上虽然很多人坚持不住,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冬天,但更多的人走到了。
杨七亲自从一个山坳里出来,和他们一起走出来的妇人青壮们,开始熟练的指挥这贾正身后的难民。
毛奎带着完整的无影军,对着贾正点了点头,便朝着贾正他们来的方向而去。
难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一段距离,直到真正的营地,而毛奎他们则要去清理掉贾正他们身后的尾巴。
杨七看着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的贾正,目光又扫视过贾正身后的难民,
最后落在贾正手里的四个孩子身上,眼神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寨主,何至于此……”
周本文也从杨七身后冒了出来,一向高冷的他此刻也有些动容。
这一个多月来,每日都有难民的事情需要处理,
但看到贾正亲自带着这么多人回到这里的时候,就算心是铁打的,也被贾正身上的那股纯粹、那股毅力给深深打动了。
他对贾正没有那么深的了解,但他知道这人都干了些什么。
贾正看着杨七咧嘴一笑,多日不曾洗脸的脸,黑得都快赶上李丘了。雪光映在贾正洁白的牙齿上:“活下去,终究是要活下去的。”“杨大哥,你说的!”
短短六个字,让杨七的泪水再也包不住,转过身子,他想给贾正跪下,但他又知道贾正不喜欢这样。
他强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回头从贾正怀里接过一个孩子抱在手上,重复了贾正的话:“活下去。”
完了自己又加了一句:“让更多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