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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本自俱足 >   第66章 结义

本来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也过得舒心安稳。

可是不久,盘山城里被日本人驻扎了。

小鬼子在城里修据点、抢粮食,还抓中国人给他们干活。

有一天,庆云去小红楼的据点送纸扎。小鬼子要给一个战死的军官做祭祀。

庆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哭喊声。

他探头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叫狗剩,是镇上木匠的徒弟,被日本人抓来做祭祀品的木台。

狗剩年纪小,手也生,加上紧张,把摆放祭品的木台子的尺寸做错了,架子搭上去就垮塌。

一个留着仁丹胡的小鬼子,手里拿着枪托,对着狗剩的背就砸:“八嘎!废物!做不好就打死你!”

狗剩哭得直抽气,却不敢躲。

庆云看着心里窝火。他想起了师父赵老把式,想起了那些死在洋鬼子手里的义和团的弟兄。他攥紧了拳头,冲过去拦住了小鬼子的鞭子:“别打他,他还小!”

那个小鬼子转过头,瞪着庆云:“你的,什么的干活?敢管皇军的事?”

“我是来送纸扎的,”庆云指着地上的木箱子。

“他的,做不好的,不打他,打你?”小鬼子说着,鞭子就往庆云身上招呼。

庆云眼疾手快抓住了鞭子竿,“他做不好,我给你们做。这台子,我能做。要是做不好,你再打我也不迟。”

小鬼子上下打量了庆云一番,又看了看地上哭唧唧的狗剩,撇了撇嘴:“好,给你一天时间。做不好,你们两个都死!”

庆云从没做过木匠活,可为了救狗剩,只能硬着头皮做。

他走到木工台前,拿起狗剩做坏的木条子,量了量尺寸,又看了看日本人给的图纸。

其实就是个简单的长方形箱子,但尺寸要求严格,差一点儿都无法支撑。

庆云以前跟着老画匠学过看尺寸,又在扎纸扎的时候练过搭架子,手上有准头。

他拿起刨子,刨木头的时候,力度刚好,木花簌簌往下掉;钉钉子的时候,一锤就准,不会歪。没到半天时间,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箱子就做好了,尺寸分毫不差。

小鬼子绕着木台转了一圈,又仔细看了看接触点,用尺子量了量,惊讶地“吆西”了一声,没再找事,让狗剩走了。

狗剩走的时候,给庆云鞠了个躬:“叔,谢谢你。”

这事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有人找庆云做木桌子、木椅子,他都答应了。

庆云做木匠活的时候,跟扎纸扎一样认真,做的家物什结实、好看,还合心意。

没几个月,庆云就从纸扎匠变成了盘山有名的木匠。

盘山城古时候叫盘蛇驿,临近大辽河,是几千年的重要交通枢纽。

这地方,除了日本人,还有胡子。胡子分了几个绺子,盘山城内外割据,各占一方。

当时城里的胡子头头是赵丙春,心狠手黑,人称“赵黑手”。

赵黑手听说庆云手艺好,还敢跟日本人叫板,心里不服气。

他觉得盘山是他的地盘,怎么能让一个外来的汉子出风头?

赵黑手让人给庆云带了话,约他在城里的“聚义酒馆”喝酒,说是“交朋友”。

其实是想给庆云一个下马威,要是庆云服软,就收了他;要是不服,就灭了他。

庆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知道来盘山城谋生要拜码头,交份子钱。

他也知道这是场“鸿门宴”,没安好心,但他也不怕。

去酒馆之前,刘庆云先吃了两个馒头。武器是带不来的,酒馆门口有人搜身。搜出了武器,当场就会翻脸。

庆云胆大心细,不怕事儿,可也不想惹事儿。

到了酒馆,赵黑手已经带着三个手下等着了。

酒馆里没别的客人,掌柜的早就被吓得躲到后堂去了。

赵黑手指着桌上的酒坛:“庆云兄弟,听说你是条汉子,今天咱不聊别的,就喝酒。你要是能喝赢我这三个弟兄,咱就是朋友;要是喝不赢,你就从盘山滚出去。”

庆云坐下,环视了一圈,目光在桌子腿上顿了顿。

杨实木的桌腿又硬又直,结实轻便。一旦打起来,他可以立刻踹翻桌子,卸下桌腿儿,就是件趁手的兵器。

打定了主意,庆云拿起酒碗:“赵当家的,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啥客套话,酒我能喝,规矩我也懂。”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赵黑手的三个手下也不含糊,拿起酒碗就跟庆云碰。一碗接一碗,酒坛里的酒见了底,又开了一坛。

四个人喝了六坛子酒,庆云自己喝了三坛多。

三坛子酒下肚,庆云脸不红,心不跳,手里的酒碗还稳得很。

赵黑手的三个手下早就醉得东倒西歪,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椅子上,说话都不利索了。

赵黑手看着庆云,心里犯嘀咕。他本来想让手下灌醉庆云,再动手,可没想到庆云这么能喝,而且庆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眼神里没一点怕的意思。

这幅胆识,让赵黑手心里直发毛。他看明白了,刘庆云不是等闲之辈,真打起来,他们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赵黑手笑了笑,拍了拍庆云的肩膀:“兄弟,是条汉子!我服了,以后盘山,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盘山城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城根下的积雪没到膝盖,风裹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

可这冷天里,城内外的“胡子”圈子却炸了锅。没人能想到,横行西郊的赵黑手,竟会对着一个外来的年轻人服软。

这年轻人就是庆云。

他经常手里攥着一把糊棚的竹篾子,身上就一件打补丁的棉袄。走街串巷的给人糊棚,或者做木匠活。

谁也没料到,就是这么个看着不起眼的河北人,竟凭着一手好手艺和一股子硬气,让赵黑手当着手下的面认了“服”。

这事传到了城外的胡子,“豹子头”戴继承耳朵里时。他正坐在永顺泉酒馆的炕头上,就着一盘酱牛肉和烧锅子。

听手下说完,豹子头“啪”地把酒碗墩在桌上,酒洒了半桌,粗眉毛拧成一团:“一个外来的穷小子,还能让赵黑子怕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豹子头跟赵黑手是盘山的老对头,俩人一个占城里,一个占城外,明里暗里斗了五年,谁也没服过谁。

如今赵黑手认了个外乡人当“兄弟”,这话传出去,倒像是他豹子头矮了一截。他越想越窝火,手指在炕桌上敲得“哒哒”响:“这刘庆云是不是接了永顺泉糊棚的活儿?去,给我盯着!”

当天,豹子头的手下就撒了出去。

永顺泉酒馆在城中心,前头临街后头靠着河坝。

豹子头让人在酒馆门口的茶摊旁蹲了两个弟兄,又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各放了眼线,连酒馆后墙那片没人走的荒胡同都派了人守着。

“只要他庆云出了永顺泉的门,就把他堵在胡同里,让他知道知道,盘山是谁的地盘!”豹子头撂下话,自己则揣着把短刀,在酒馆斜对面的杂货铺里盯着。

他倒要看看,这能让赵黑手服软的人,到底长了三头六臂还是怎的。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天一擦黑,飘起了雪花,茶摊早就收了,蹲在门口的两个弟兄冻得直跺脚,鼻尖通红。

城门口的眼线也传回话来,说从晌午到天黑,就没见着一个穿补丁棉袄、拎竹篾子的年轻人。

豹子头在杂货铺里搓着手,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难不成这庆云知道了消息,不敢来了?

到了后半夜,风更烈了,卷着雪粒子打在窗户上,“呜呜”的像哭。

豹子头的手下冻得实在扛不住,有个弟兄搓着冻僵的手说:“大哥,要不咱先撤吧?这鬼天气,他指定不敢来了。”

豹子头瞪了他一眼:“再等!赵黑子能等,我就不能等?”

就这么熬到天光放亮,雪终于小了些,天边透出点鱼肚白。豹子头盯着酒馆的门,眼睛都熬红了,却还是没见庆云的影子。

他再也按捺不住,踹开门就往酒馆门口走,对着那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手下骂道:“一群废物!连个人都盯不住,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手下们低着头不敢吭声,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轴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一个身影从门里走出来,身上的棉袄沾了点雪,手里却提着个油纸包,油纸包里还冒着热气。不是刘庆云是谁?

刘庆云看见豹子头,也没慌,反倒笑着走过来,把油纸包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打开一看,是两个刚买的肉包子,还冒着白气:“豹子头大哥,我听人说你找我,昨天没进城,今天一早就来了,没让你等急吧?”

豹子头和他的手下都愣了。他们昨天撒出去了那么多人,四个城门、酒馆前后都盯得死死的,庆云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他会飞?

庆云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指了指酒馆回廊牌楼的门顶,笑着说:“看见了吗?我在那儿里,等了你们一晚上。”

这话一出口,豹子头和他的手下都傻了眼。

牌楼的门顶是拱形的,也就一块红砖的宽度。刘庆云竟能悄没声地躲过所有的哨卡,还能在飘雪的晚上在门顶睡一夜。

豹子头盯着刘庆云,看他脸上没半点慌张,手里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像是刚逛了趟早市似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让手下冻了一整夜,再看看眼前这年轻人,心里的火气竟慢慢消了,反倒生出几分佩服来。

他“嘿”地笑了一声,拍了拍庆云的肩膀:“庆云兄弟,你这胆量,我豹子头服了!赵黑子没看错人,你确实是条汉子!”

庆云也笑了,把包子往豹子头手里递:“大哥要是不嫌弃,尝尝这包子,城南张记的,皮薄馅大。”

豹子头也不推辞,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边吃边说:“兄弟,我之前是想跟你较较劲,现在看来,是我小气了。你这朋友,我交了!”

当天下午,豹子头就让人去找了赵黑手。

赵黑手听说豹子头要跟他“和解”,还挺意外,带着手下赶过来时,就看见豹子头正跟庆云坐在酒馆炕头上喝酒,俩人聊得热火朝天。

赵黑手一进门就笑了:“老戴,你这是转性了?”

豹子头瞪了他一眼:“还不是看庆云兄弟是个实在人!咱俩人斗了这么些年,斗出啥里表了?也够了,不如合到一起,庆云老弟说的对,咱的对手应该是洋鬼子,是小日本!以后在盘山城里城外的互相照应,总比单打独斗强。”

赵黑手也正有这心思,当下就拍了板。俩人又拉着庆云,找了另外五个在盘山有名望的弟兄。有开铁匠铺的李老铁,有大辽河管码头的王老大,还有在城里开客栈的孙掌柜,还有一统河的张木匠,膏药铺的白掌柜。

八人就在永顺泉酒馆的院子里摆了香案,准备拜把子。

拜把子的时候,得按年龄和胆量排座次。赵黑手年龄最大,排老大;豹子头次之,排老二;李老铁排老三;轮到庆云时,赵黑手和豹子头都一致说:“庆云兄弟,你这胆量,排老四没问题!”

庆云也不推辞,跟着其他弟兄一起跪在香案前,手里捧着酒碗。香烛的火苗跳动着,映在八个汉子的脸上。

雪后的阳光透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洒在地上,暖融融的。

豹子头端着酒碗,拍着庆云的肩膀说:“老四,以后咱弟兄八个,在盘山互相照应,小鬼子要是敢欺负咱,咱就跟他们干!谁也别想欺负咱!”

其他弟兄也跟着喊:“对!跟他们干!”

庆云端着酒碗,看着眼前的七个弟兄。

赵黑手虽然看着凶,却讲义气;豹子头看着粗,却是个直爽人;李老铁手里的铁锤能打兵器,孙掌柜的客栈能藏人,白掌柜的膏药能起死回生……

他突然想起了义和团的师父赵老把式,是赵老把式救了他的命,还教他武艺。想起了被洋鬼子杀死的弟兄们,想起了刚到盘山时,送他棉袄的张老汉;想起了帮他找活干的王老三……那些在闯关东路上遇到的人,那些吃过的苦,突然都涌了上来。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烧刀子辣得喉咙发疼,却也暖得心里发烫。

从小时候爹娘死了,寄养到叔叔家里,到李家庄的李扒皮,到义和团学武艺,到和洋鬼子奋战……

好多次,庆云都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可现在,他在盘山有了弟兄,有了团结一心生死与共的兄弟。

风从院子里吹过,带着永顺泉的酒香,他看着眼前的弟兄们,看着远处的城墙,看着天上的太阳,眼里终于有了光。那是熬过苦难后,对好日子的盼头。

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或许还会难,或许还会有风雪,可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这些弟兄在,有这盘山在,再大的坎,他也能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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