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标说明会那盏巨大的、由无数水晶棱片组成的主灯，将惨白而毫无温度的光线倾泻而下，笼罩着整个会场，仿佛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牢笼。
空气在中央空调的低频嗡鸣中被反复冷却，却依旧带着一种黏稠的、由无数人呼吸、窃语和隐秘欲望交织而成的滞重感。
主持人站在那方被灯光聚焦得有些刺眼的演讲台后，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用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字正腔圆却难掩一丝机械僵硬的语调，照本宣科地介绍着项目背景、招标流程和核心条款。
他的声音通过隐藏在会场各个角落的顶级音响设备清晰地传递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打磨的零件，试图严丝合缝地嵌入这庞大的商业机器之中。
然而，台下那黑压压的人群，心思早已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四散飞窜。苏景明端坐在前排，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喧嚣中心的冷杉。
他面前摊开着那份装帧精美的招标文件，手中那支沉甸甸的、笔身镶嵌着暗纹的万宝龙传承系列钢笔，偶尔会在文件边缘的空白处落下几个简洁到近乎密码的符号或英文缩写。
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演讲台上，眼神专注，仿佛在捕捉主持人话语中的每一个细微转折。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绝大部分的感官和心神，早已化作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悄然撒向整个会场，尤其是侧前方那片被刻意清空、显得格外醒目的贵宾区域。
那里，如同磁场两极，散发着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能量波动。一道，来自莎玛公主。
即使隔着数排座位和涌动的人头，苏景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副巨大墨镜之后投射过来的目光——
那不是简单的注视，而是一种带着居高临下般的审视，一种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剖析、掂量的冷冽探照，其间还混杂着一丝他无法精准解读的、如同雾锁深潭般的难懂意味。
另一道，则来自露易丝·梅。她的目光则直接、炽热得多，像是最精密的工业扫描仪，毫不掩饰地在他身上来回逡巡，评估着他的价值，计算着他的弱点。
那眼神里充满了华尔街精英特有的、对数字、风险和机会的赤裸裸的贪婪与算计。
这两道目光，如同两把无形的、温度迥异的手术刀，试图划开他冷静自持的表象，探寻其下隐藏的真实脉络。
“……基于第三方权威评估机构‘华诚资产评估有限公司’出具的、具有完全法律效力的独立报告。”
主持人的声音略微提高，试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黔西北七小河、九洞天核心旅游资产包的整体公允价值，最终确定为人民币十九点五亿元。
本次招标将采用国际通行的综合评标法，其中，投标报价因素占比百分之七十，投资方案及后续运营规划质量占比百分之三十……”
十九点五亿。
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沉闷的惊雷，在苏景明的心湖深处炸响，激起千层浪涌。
它远高于张董最初试图强行推动的那个充满水分的十五亿底线，也无情地超出了目前徐氏集团账面上所能动用的、以及他通过“归航”计划能够安全调集的资金总和。
这还仅仅是起跑线。而他的对手，是坐拥石油美元、富可敌国的迪拜王室。与他们那如同汪洋大海般的资本洪流相比，自己手中掌握的，不过是一条山间溪流。
莎玛公主，这位本应在迪拜皇宫深处运筹帷幄、或者出现在某个国际尖端科技论坛上的王室明珠，为什么会屈尊降贵，亲自飞到这金陵城，对偏居中国西南一隅、尚处于成长阶段的文旅项目表现出如此异乎寻常的兴趣？
仅仅是因为它们那看似美好的长期投资回报率？苏景明的直觉在尖锐地鸣响——绝不可能。
迪拜的投资触角遍布全球的AI、新能源、金融科技和奢侈品领域，怎么会突然对需要深耕细作、回报周期相对漫长的山水景区青睐有加？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逻辑？是针对他苏景明个人的某种……意味深长的试探？
是迪拜王室在审视了他这个“前顾问”在中国的新动向后，所下的一步闲棋？还是说，这本身就是迪拜布局中国市场的一环，而自己，恰巧撞入了这个棋局？
他下意识地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失去冰爽口感、只剩下凉意的矿泉水，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试图浇灭心头那簇因局势不明而悄然窜起的焦躁火苗。
不能乱。他对自己说。无论莎玛公主是出于何种目的落子，这盘棋，他已经坐在了棋盘前，就没有中途离席的道理。不仅不能离席，还必须想尽办法，在这看似绝境的局面中，杀出一条生路。
“……投标截止日期，为自今日起算，四周后的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整。逾时提交的投标文件，将视为无效，不予受理……”主持人刻板的声音继续回荡。
四周，二十八天。时间像是沙漏中的细沙，正在不容置疑地流逝。紧迫，但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留给了他辗转腾挪、谋划布局的宝贵空间。
趁着主持人切换到ppt下一页、讲解那些繁琐的技术参数和法律条款的间隙，张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侧过他那有些发福的身体。
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能融化冰雪、实则透着几分谄媚与炫耀的夸张笑容，将声音压得极低，对着身旁的莎玛公主和露易丝说道：“公主殿下，梅女士，您二位尽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对这个项目，那是势在必得！
前期的所有准备工作，我们都做得滴水不漏，确保万无一失！等会儿这个枯燥的会议一结束，不知我张某是否有这个天大的荣幸，能请二位移步附近一家非常私密的会所，我们一边享用些精致的茶点，一边深入地……
探讨一下后续的合作细节？我相信，我们的联手，绝对是珠联璧合，所向披靡！”
他的话语像是浸透了蜜糖，每一个字都在极力地将自己与这两位“财神爷”捆绑在同一架战车上，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无敌的金身。
露易丝闻言，那双描绘精致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红唇勾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弧度。
她没有看张董，而是用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笔尖闪烁着寒光的镶钻万宝龙钢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摊开在她面前的招标文件封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嗒嗒”声。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附近几排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张董，您的热情真是令人感动。不过呢，在华尔街，我们信奉一条最简单的法则——
在最终的游戏结果揭晓之前，最好的合作姿态，就是严格遵守游戏规则本身。
任何的……提前绑定，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险和……误会，您觉得呢？”
她的话语如同最光滑的丝绸，轻飘飘地拂过，却在不经意间，将张董那过于热切、几乎要贴过来的身体，推回到了一个安全的、纯粹商业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