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总是在漫长的蛰伏后，才吝啬地显露些许痕迹。
冻土软化，雪水汇成涓涓细流，滋润着被炮火灼伤的山野，零星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昭示着生命的韧性。
顾衍之所在的侦察连，在此前一次代号“雪刃”的高度机密行动中，承担了最危险的前沿渗透与目标引导任务。
他们如同幽灵般穿越敌防线，在极寒与饥饿中潜伏数日，最终精准定位了秃头国一个极其隐蔽的前沿指挥枢纽和物资中转站，为后方炮火和主力突袭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坐标。
行动大获成功，敌指挥系统瘫痪，物资囤积点被炸上天，战果辉煌。
庆功大会上，顾衍之作为行动指挥官，因其出色的战术部署、冷静的临场判断和身先士卒的勇气，被授予个人二等功，其所在的侦察连荣获集体一等功。
师部决定，晋升顾衍之为副营长，命令不久便正式下达。
表彰台上，顾衍之肩章上的星星即将增添，他身姿挺拔如苍松，接受着首长和战友们的祝贺与掌声。
然而，他那张历经风霜、轮廓深刻如斧凿刀刻的脸上，却并无太多狂喜，只有一如既往的冷峻与沉稳。
唯有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穿迷雾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释然，那是重任过后使命达成的松弛。
战场的硝烟暂时散去，紧绷的神经得以舒缓，一些被强行压抑的属于个人的思绪便悄然浮现。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封只有六个字却重逾千钧的报平安家书，想起了那罐香飘整个宿舍，让钢铁汉子们都咽口水的油茶面，更想起了“双胞胎”那三个字所带来的、至今仍让他感到些微不真实的震撼。
就在这时，通讯员小跑着过来，脸上洋溢着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熟悉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和一封信：“顾连长！不对， 顾副营长～！家里又来信了！还有嫂子寄的好吃的！这回又馋哭咱们一连的弟兄了！”
顾衍之道谢接过，指尖触及那被塞得满满的包裹时，竟觉得微微有些发烫。
他拿着这份来自遥远家乡的牵挂，回到自己略显简陋的床铺边。
顾衍之他继承了周家人优越的骨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清晰利落的下颌线，组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英俊。
常年的军事生涯和战火洗礼，将他打磨得像一柄出鞘的利刃，肤色是冷调的古铜，周身散发着沉默而强大的气场，即便静默不语，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和一种无意中吸引飞蛾扑火的特质。
半晌，他终于动手，先拆开了那封信。依旧是两封。
苏晚的信，字迹依旧是他熟悉的清秀工稳，但笔画间似乎比以往更添了几分从容的气度。
她细细描述了家中的近况：春耕已毕，风调雨顺，奶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娘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卫民学业有了新目标，干劲十足，红秀乖巧懂事，是小帮手。关于她自己，则轻描淡写地提及胎动有力，一切安好，让他万万不必挂心。随信寄去的是新试做的牛肉脯和渍酸梅，牛肉脯给他补充体力，酸梅给她自己孕中解馋，也分他尝尝鲜。
通篇语气平和温暖，透着一种踏实过日子的从容与安稳，没有丝毫怨怼与索求。
顾衍之逐字读着，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勾勒出一幅画面：一个身形丰腴、腹部高隆的女子，在春日暖阳下的农家小院里，从容地忙碌着，嘴角或许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模糊的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油腻臃肿，畏缩哭泣的形象截然不同。
这种联想让他感到陌生而别扭，心底却奇异地并未产生往日的排斥。
接着，他展开祖母的信。
周氏的信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却力道千钧。
信中再次高度肯定了苏晚的付出与变化，尤其强调她“气色日益丰润，性情愈发沉稳豁达，处事妥帖，顾家有媳如此，乃家门大幸”，字里行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维护与赞赏。
两封信读完，顾衍之捏着信纸，沉默了许久。
他撕开包裹，浓郁咸香的肉脯味和清新酸甜的梅子味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他拿起一片厚实黝黑的牛肉脯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那扎实筋道、越嚼越香的滋味，仿佛也一同咀嚼着那份从遥远家乡传递而来的、沉甸甸的牵挂与“家”的具体味道。
心底那层坚硬的，抗拒的冰壳，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消融了几分。
这场始于一场算计令他无比排斥的婚姻，那个他从未试图去了解的女人，正以一种他无法忽视的，温和却持久的方式，一点点地嵌入他的生命轨迹，与他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无法轻易斩断的联结。
尤其是那对未曾谋面、却已让他感受到责任重量的双生儿……
顾衍之战功赫赫，晋升在即，加之其冷峻出众的相貌和身上那种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独特气质，即便他性情沉默寡言、难以接近，也依旧吸引了不少目光。
师部文工团的台柱子之一，名叫秦婉茹的姑娘，便是其中之一。
秦婉茹人如其名，长相婉约秀丽，能歌善舞，是很多年轻军官倾慕的对象。
她心气高，寻常人看不上，却在一次慰问演出后，对顾衍之一见倾心。
之后便时常借故来侦察连附近转转，或是托人给顾衍之送些小东西，或是自己鼓起勇气上前搭话，眼神里的爱慕几乎不加掩饰。
这天，秦婉茹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经过悄悄修改，更显身段），手里拿着两张崭新的歌剧票，来到侦察连驻地外，正好瞧见顾衍之坐在树下看信，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份冷硬，竟让她看得一时怔住。
她鼓起勇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声音甜美：“顾连长，在看家信呀？听说你们这次又立大功了，真厉害！我这儿有两张明天师部大礼堂歌剧演出的票，是苏联经典剧目，很难得的，一起去看吧？”她说着，将票递过去，眼中满是期待。
顾衍之迅速从家书的情绪中抽离，表情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淡漠。
他合上信纸，看都没看那票，站起身，后退半步，拉开一个礼貌却疏远的距离，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谢谢秦同志，心意领了。部队事务繁忙，不便外出。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冷静地看向秦婉茹，清晰地、不留任何幻想余地地开口：“我已经结婚了。我爱人在老家，身怀六甲。请秦同志注意影响，以后不必再送任何东西或邀约。”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瞬间截断了秦婉茹所有旖旎的心思和滚烫的热情。
她愣在原地，脸颊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煞白，拿着票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她从未听说过顾衍之已婚！
甚至还有了孩子！
这个消息像一颗冷水浇头，让她又羞又窘，难堪得几乎无地自容。
顾衍之不再多言，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转身对不远处正在训练的通讯员沉声道：“加强营地警戒，无关人员不得随意靠近。”命令清晰冷冽，不容置疑。
说完，他拿着信和包裹，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营房，留下秦婉茹一个人站在原地，感受着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才的期待和勇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尴尬、失落和一丝不甘。
这场刚刚萌芽便戛然而止的爱慕，在这冰冷的北境春风中，迅速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