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妖婆！竟是要他配合！配合她操纵这场婚姻？！把长乐这只烫手山芋甩出来？！宋麟心念电转！为何？！嫌他这“质子”分量不够？要将长乐也绑上？！还是……以长乐为饵，钓平南王府？！亦或是……另有更深的棋？
宋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瞳孔深处翻卷的寒流。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和无措：“太后……这……臣……”
“怎么？”明太后慵懒地靠回榻上，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却毫无暖意，“莫非我们这名声狼藉的平南王世子……还真动了要尚长乐的心思？做一做大晟的国婿？”那语气带着刻毒的讥诮。
宋麟胸中一股戾气陡然而生！拳头在袖中猛地捏紧！骨节发白！面上却维持着那份荒唐的伪装，甚至故意让眼中流露出一丝被“冤枉”又带着某种被“点醒”般羞恼的复杂，硬着头皮强装一副被戳中隐秘心事的模样：“太后言重了……长乐公主身份贵重，金枝玉叶……臣……臣虽不堪……却也不敢……不敢有此非分之想……不敢说……半点不曾有过……”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被“说穿”般的窘迫慌乱，又似乎夹杂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冀。
“呵……”明太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如同冰片碎裂。那双洞察世情的凤眸在他脸上刮过，仿佛要挖出他深埋的所有心思。她忽地又笑了，那笑容如同盛开的罂粟，妖冶美丽却浸满剧毒。
“既无此心……那便更好办了。”她语气陡然一松，仿佛随口闲聊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绞索，勒在宋麟脖颈之上，“莫将军家的那位大小姐……莫锦瑟……哀家瞧着，也是顶好的年华，端方沉稳，虽说眼睛不大好了些……可那通身的气度，倒真是……惹人怜爱。”她的尾音带着点暧昧不明的拖长，仿佛在品鉴上好的玉器。
宋麟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手骤然攫紧！瞳孔在瞬间缩小如针尖！一股混杂着暴怒与无边恐惧的冰冷气浪猛地席卷全身！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莫锦瑟？！
明太后恍若未见他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极其细微的剧震，继续用那慢条斯理、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娓娓道来：“说起来……永绥王皇甫洵那孩子……温润如玉，尚未娶正妃。哀家冷眼瞧着……他与锦瑟那孩子……倒是极配。一个如古玉温润，一个似清泉沉静……若能成就一段金玉良缘……”她那带着钩刺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钉在宋麟那张已然血色尽褪、几乎无法维持平静的脸上，“……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嗡——！”宋麟耳边如同有万千金钟齐鸣！一股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戾气轰然炸裂！胸口窒闷欲呕！皇甫洵？！那个温吞水一样、看似无争实则心如明镜的永绥王？！他要娶莫锦瑟？！
不行！绝对不行！谁敢动她？！
袖中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剧烈颤抖起来，指甲刺破掌心柔韧的肌肤，一股粘稠微腥的血气在指尖弥漫开！牙齿死死咬住内唇，一股铁锈味的液体悄然渗入齿缝！他必须阻止！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止！可如何阻止？！在这头蛰伏于九幽深处的老妖后面前……
“哦，瞧哀家这记性……”明太后仿佛刚刚想起什么，恍然地微抬了下手，语气中带着一丝悠远的、仿佛追忆往昔的意思。
“……说起平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明太后慵懒的尾音拖长，如同浸了蜜糖的毒钩，在浓郁沉香的空气中无声盘旋。那双洞穿人心的凤眸斜睨着宋麟那张已然失去最后一丝血色的脸，清晰地捕捉到他下颌骤然绷紧如拉满硬弓的锐利线条，连带着喉结都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汹涌喷薄又死死压制的腥甜液体。
她如同在拨弄一件心爱的玩具，不疾不徐地将最锥心的钉子缓慢嵌入：“……早十几载前，那平南王宋辰与镇国将军莫名，同在边疆滚过血泥的袍泽兄弟。莫夫人文氏怀胎之际，与当时亦身怀六甲的平南王妃（嘉祯太子的托孤假象）笑言指腹之约……若得男女，便结秦晋之好……”她的语速极其缓慢，每一句都像是在淬炼剧毒的利刺，“那时嘉祯太子尚在，一纸戏言，倒也曾传为佳话。只可惜啊……”她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讥诮，“……后来平南王不自爱，为些子虚乌有之事，不自量力兴兵犯险，害得太……先帝痛失爱子（嘉祯太子），自家也落得个流放北境、无旨不得返京的下场！那点儿……孩提玩笑，自然是无人再提了。”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宋麟那张俊美到妖异、此刻却因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的脸上扫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仿佛悲天悯人的残忍喟叹：“倒是可怜了……那位莫府的大小姐……”她刻意停顿，视线穿透了宋麟强行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外壳，直刺他紧缩至针尖的瞳孔深处！“……生来便带着胎毒，一双秋水明眸硬生生成了摆设！好不容易熬到今日花信之年，亲事却因她这残破之躯……无人敢问！无人敢娶！这般伶仃孤苦……”
“哐啷——！”
一声突兀刺耳的金石断裂之声！如同冰山崩裂前的脆响！
宋麟一直竭力压制在袖中的左手，因巨大的冲击而猛然失控！紧攥成拳的指关节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在圈椅厚重的紫檀木扶手上！那坚逾精铁的硬木扶手边缘，竟被他蕴着恐怖力道的手骨硬生生砸裂开两道细小却狰狞的纹路！
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如同被无形的钢鞭狠狠抽打！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濒死野兽负创般的粗重喘息！喉头剧烈滚动，将那股灼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强压回去！牙齿死死咬住内唇，唇瓣已然被咬破，一缕细细的、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无声蜿蜒而下，在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妖异的暗红！
够了！不要再说了！
他宁愿立刻被这深宫侍卫乱刀分尸！也不愿听她用这种……如同怜悯蝼蚁般的语气，反复刺痛那最深处烙印着莫锦瑟名字的伤疤！
屈辱如同剧毒的藤蔓缠绕全身！愤怒如同熔岩在血管里咆哮奔突！可他僵直地坐着，如同被万载玄冰瞬间冻结！指尖的剧痛与麻木根本比不上心魂深处被反复凌迟的万一！那张脸，在摇曳的灯火下，褪尽了所有血色，只余一片近乎绝望的死灰！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滔天的风暴掀起又强行压下，最终被一片灰烬般的荒芜与死寂淹没。
明太后欣赏着宋麟这副濒临崩溃、如同祭坛上被剥去所有尊严的牺牲品模样。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掌控快感。她终于满意地勾起了红唇，缓缓抬起那只戴着血红鸽血玉镯的手，对着宋麟微微摆了摆，姿态如同打发一条终于驯服的恶犬：
“罢了……哀家看你今日心神不宁，许是累了。下去歇着吧。”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淡漠，仿佛方才那番剜心刺骨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风。
“记住……”在那只修长完美的皓腕即将彻底垂落的瞬间，冰冷的声音再次如同索命铁链缠绕而上，“……哀家方才所说之事，务必……办妥了。”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凿穿宋麟仅存的意志。
宋麟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站起了身。动作麻木得如同被线牵引的木偶。脊背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浮。他对着明太后的方向，深深躬身。
“……臣……谨遵……懿旨。”声音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树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裹满了无法反抗的绝望冰屑。没有愤怒，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与破碎。这五个字出口的瞬间，他身体深处某个支撑了他十年的东西，轰然倒塌了。
他不再看明太后一眼，也未曾理会侍立一旁的公孙漱玉，转身，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却异常稳定地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尊严与鲜血之上。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如同地狱之门关闭。隔绝了内里浓郁的迦南香，更隔绝了他胸腔中无声爆裂焚烧的炼狱。殿内摇曳的灯火，在那挺直却僵硬如松的背影之上，投下长长一道浓重扭曲的、如同血痕般的暗影。
明太后静默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扉。脸上的慵懒笑意如同面具般彻底剥落。眼底深处翻涌着如同深海般冰冷幽暗的漩涡。许久，她那涂着鲜艳蔻丹的指尖在榻沿冰冷坚硬的紫檀木上，极轻、极慢地敲击了两下。
声音沉闷，如同心跳。
公孙漱玉如同接收到最明确指令的幽灵，无声地趋步上前，垂手侍立。
明太后并未看她，目光依旧落在门扉上那道尚未消散的无形血痕上，红唇无声开合，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砝码，稳稳落在公孙漱玉早已备好的、摊开于雪白袖口之下的澄心堂宣纸之上！
公孙漱玉屏息凝神，玉管狼毫在指尖蘸满徽墨。她手腕稳定如磐石，行笔轻若鸿毛，落字却如铁画银钩！瞬息之间，便将明太后的口谕化为三道分别蕴含着不同冷意与杀机的蝇头小楷：
【其一·乐阳公主府】：
“长乐择婿在即，临渊明氏、宋氏、莫氏之选皆可为引。引其争，乱其心，破其势，唯不可令皇甫氏血脉落入莫家藩篱。分寸尺度，汝自把握。乐阳长公主，必是此局最优的执棋之手。”——字迹沉稳老辣，带着不容置疑的布局掌控力，却只在乐阳署名处，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墨点重压，如同烙铁印记。
【其二·临渊王府】：
“明琅之俊采风流，当为驸马不二之选。然帝心未必属。着其于御前相看之际，务必以才惊四座、以品惑君心。莫家子弟或为强援，亦或是敌。拉拢或打压……临渊王，审时度势，莫负哀家期许。”——字锋陡然转锐，笔力深透纸背！每一竖撇捺末端都带着刺穿力，直指要害。
【其三·永绥王府】：
“严罗与周瓮，蛇鼠一窝久矣。林文瑞一案，其狼狈勾连之迹昭然！此獠合流，必将矛头对准莫元昭。然其合力不足掀翻莫家巨舰。着汝……伺‘疏漏’之机，寻‘破绽’之痕，暗中相助周瓮一二。既要将其推上绝境，引莫家倾力剿杀，更要……确保莫元昭这根擎天之柱……伤而不死！此中平衡……永绥王，你可懂？”——笔迹又变，凝重如山，却暗藏千钧杀机！每一个字都如同包裹着剧毒的蜜糖。
墨迹犹湿。公孙漱玉以目请示。明太后目光如冰，只微微颔首。公孙漱玉立刻取出三枚极其小巧、以金丝楠木阴刻着不同暗花的扁平匣子，以金箔为封泥，迅速将那三张承载着致命权谋的纸笺分别封入其内！
她快步走到内殿一角，无声触动了一道隐于壁画“飞天伎乐”琵琶弦下的机括。墙壁无声滑开一道窄仅容一人通过的暗口。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陈年血腥味的地下寒气扑面而来。
两名从头到脚包裹在漆黑夜行皮甲之中、连面容都覆着玄铁面罩、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通道幽暗处。他们身上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只有纯粹的冰冷与杀意！
公孙漱玉面无表情，将三枚金丝楠木密匣，如同祭品般依次投入那两只伸来的、包裹着厚重金属手套的掌中！
两名暗卫无声接手！如同接引了地狱的信物！旋即如同被无形的黑暗吞噬般，迅速融入了通道深处无尽的阴影之中，消失无踪！
殿内暖香依旧。
明太后缓缓阖上了眼睛，疲惫地靠回榻背深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按压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
一步棋，连动三家。
引乐阳执子操控局面。逼临渊倾力相争。授永绥暗中搅动风云。
而宋麟……那滴滚落在心口、灼烫了她指尖的血泪……是此局最意外的收获，也是最沉痛的落子。
莫元昭这条盘踞中枢的巨鳄……要动他，绝不能只靠两条毒蛇撕咬。需引更多恶狼入场！需将他置于足以撼动根基的风暴之眼！让他流血！让他疲惫！让他……无暇他顾！
当他分身乏术之时……
那株被锁死在将军府深宅之中、无人可撼其根基的菟丝草……那早已种下的、关于“毁容引”的毒刺种子……
是否……就到了生根发芽、缠绕而上、最终……令其枯死的时节？
迦南浓香如雾。屏风深处，两道如魅如影的身影悄然滑出，无声取代了方才的位置。温热的指尖再次按压上太阳穴，金徽古琴流淌出更加缠绵悱恻、如同情人低语的旋律。
明太后紧蹙的眉心在那虚伪的温柔安抚下，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丝。唇边，悄然弯起一道如同冰封地狱尽头骤然绽放的血色曼陀罗般……诡异而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