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长安城的薄雾，镇国将军府已是一片灯火通明。今日是三月初六，平南王世子宋麟与镇国将军府大小姐莫锦瑟的大婚吉日。经过太后遗旨赐婚的波折，以及平南王妃温淑华那场几乎毁掉姻缘的羞辱风波，这一日终于来临，空气中弥漫着喜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莫锦瑟的疏影阁内，气氛庄重而忙碌。天刚破晓，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便悄无声息地停在府门外。从轿中下来两位不苟言笑、身着宫装的嬷嬷，身后跟着数名捧着华丽锦盒的宫女。领头的李嬷嬷手持文昭帝亲赐的如意令牌，对前来迎候的窦令仪微微颔首：“奉陛下旨意，遣老奴等人近身伺候莫舍人上妆理容，以贺大婚之喜，亦显天家恩荣，不容丝毫怠慢。”窦令仪心中明镜一般，这是陛下对锦瑟的维护，更是给平南王府、特别是给王妃温淑华看的无声警告——莫锦瑟是他文昭帝倚重的中书舍人，绝非任人轻辱之辈。
新娘子端坐妆镜前，任由宫中嬷嬷巧手施为。本就倾国倾城的容颜，在精心描绘的妆容下愈发惊为天人，眉如远黛，眼含秋水，顾盼间流光溢彩。一层层繁复华美的大红宫制喜服加身，绣着栩栩如生的金凤穿牡丹图样，象征着至尊的恩宠与身份的尊贵。最后，李嬷嬷将一柄以珍珠、红宝石镶嵌的鎏金累丝龙凤团扇郑重递到莫锦瑟手中：“莫舍人，此扇乃陛下亲选，命内廷精工制作，请新妇执之，遮百媚千娇，留待君侯。”莫锦瑟接过扇，微微颔首，指尖抚过冰凉的宝石扇骨，遮住了半张绝世容颜，只留下那双恢复光明后依旧清澈坚定、此刻却难掩羞涩与期待的眼眸。
镇国将军府大门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大红锦绸装点着门楣朱柱，震天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宋麟身着世子品级的玄朱二色蟒纹婚服，骑在一匹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上，眉目间飞扬的神采几乎要溢出长安城。他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平南王府迎亲仪仗，气势煊赫，彰显着王府的尊荣。
然而，想顺利接走新娘，绝非易事。以莫元昭为首，莫云从、莫叔白、莫北辰、莫时雨，甚至面色沉稳的莫叔白之父莫瑾瑜，齐刷刷堵在了将军府大门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娘家人”墙。莫家兄弟个个神情不善地盯着宋麟，尤其是莫北辰，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笑容。
“宋世子！”莫元昭抱拳，声音沉稳有力，目光锐利如刀，“吾妹自幼是将军府心尖上的明珠，今日出嫁，岂能轻易就被你接走？有道是‘好事多磨’，世子想迎娶我家五妹，还需过几关。这第一关，便是‘文考’！”
围观众人一片起哄。宋麟面不改色，翻身下马，对着莫元昭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大哥请出题！宋麟定竭尽全力，不负锦瑟，不负将军府所托。”谁都知道宋麟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这文考明摆着是要给他难堪。
莫云从上前一步，朗声道：“圣上钦点锦瑟为舍人，掌内廷制诰，非文采斐然者不可。请世子即刻作催妆诗一首，韵脚‘瑟’，诗中须嵌‘麟’‘锦’二字，一炷香为限。”
题目刁钻！人群窃窃私语，替宋麟捏了把汗。宋麟眸光一闪，只沉吟片刻，随即上前一步，接过侍从奉上的笔，在那早已备好的洒金红笺上挥毫泼墨，龙飞凤舞间，一首七绝跃然纸上：
云阶月殿候红妆，麟车凤辇映霞光。何日得见锦云开，共谱鸾凰不羡仙。漫道催妆情意切，此生唯愿伴卿旁。春光懒困因卿瑟，不负相知岁岁长。
字迹遒劲有力，诗才敏捷贴切，嵌字巧妙，更将爱慕与期盼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围观者中不少饱学之士已忍不住喝彩出声。莫元昭与莫云从对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意外与欣赏。莫北辰咂咂嘴，低声道：“啧，传言果真误人。”
“好个‘不负相知岁岁长’。”莫元昭微微颔首，“文考算你过了！但文治还需武功相济。这第二关，武考！请世子与舍弟北辰切磋三合。点到为止即可！”莫北辰，那位在刑部大堂都敢摔笏板的硬气将军（第103章），早已摩拳擦掌地站了出来，活动着手腕，眼神挑衅。
宋麟褪下华丽的外氅，露出内里便于行动的劲装，对着莫北辰抱拳：“三哥，请赐教！”话音未落，莫北辰便如猛虎下山般扑来，一记刚猛的直拳直取面门。宋麟不闪不避，同样一拳迎上，竟是硬碰硬！
“嘭！”拳肉相交的闷响清晰可闻。两人身形皆是一震，随即如走马灯般缠斗在一处。拳风腿影，劲气激荡。宋麟招式大开大合，充满力量，步伐灵动，反应更是快得惊人。莫北辰虽力大招沉，经验丰富，却一时占不到丝毫便宜。数合之后，宋麟瞅准一个破绽，手肘巧妙地格开莫北辰的重拳，借力将其带得一个踉跄，同时自己的手掌已在距离对方咽喉三寸处稳稳停住。
“承让！”宋麟收手后退，气息略有起伏，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方才那几手功夫，绝非寻常纨绔能及。莫北辰站稳身形，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闪过一丝钦佩，嘟囔道：“……还行。”
莫元昭等人再无话可说。莫时雨笑嘻嘻地推开挡在门口的大哥和哥哥们：“好啦好啦，文也考了，武也试了，世子……哦不，该叫姐夫了，赶紧去接大姐吧！吉时快到了！”莫元昭侧身让开道路，沉声对宋麟道：“宋麟，记住你今日过关的承诺。吾妹便交予你手。”
宋麟郑重点头：“大哥放心，宋麟此生定不负锦瑟！”他整理好衣冠，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镇国将军府。
一路过关斩将来到疏影阁外，礼仪周全地完成了最后的“催妆”环节。当房门被侍女缓缓打开，那个手持团扇、盛装华服的身影映入宋麟眼帘的瞬间，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如鹿撞般狂烈的心跳，只能看到那面扇后若隐若现的秋水明眸，以及她因羞涩而微微泛红的耳根。他牵过她递来的红绸一端，入手微凉，却仿佛点燃了他全身的热血。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历经多少生死磨难、家族龃龉，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牵起了她的手，要将她带回自己的家。
正厅内，莫名与窦令仪早已高坐。看着一对璧人在司仪的指引下，恭敬地行礼拜别。莫锦瑟深深叩首，喉头微哽。窦令仪眼中含泪，不住点头。莫名看着跪在下首的女婿宋麟，这个曾让女儿不顾鞭痕酷刑也要保护的男子，此刻神情肃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郑重。
“岳父岳母大人，”宋麟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大厅中回荡，“宋麟在此立誓，此生此世，定当倾尽全力护锦瑟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无论顺境逆境，宋麟必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不负她深情，不负岳父母所托！”这是他最真诚的承诺，既是对莫名夫妇，也是对自己。
莫名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如炬，带着一位父亲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叮嘱：“宋麟，锦瑟是我将军府的心肝，自幼便不是那逆来顺受的面团泥人。今日她嫁与你，是她的选择，将军府尊重她的意愿。但你要记住，若她将来在你府中受了半分委屈，让她觉得憋屈难过，不必隐忍，只管回来告诉我这个父亲。将军府纵使只剩一人一骑，也定会为她讨个公道！莫家女，不是好揉捏的！”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既是警告，也是倚仗。莫锦瑟眼眶湿润，隔着团扇，对着父亲用力点头，同时心底响起一个坚定的声音：宋麟不会的。
一旁的莫时雨眼圈也是红红的，偷偷拉了拉莫锦瑟的衣袖。
拜别父母，出了正厅。长兄莫元昭已在将军府大门外等候多时。他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按照习俗，新娘子离府应由兄长背负上花轿，象征着娘家的支持与不舍。莫元昭走到莫锦瑟面前，宽阔坚实的背脊对着她，蹲下身，声音低沉却饱含力量：“小五，来。”莫锦瑟轻伏在兄长宽阔温暖的背上，团扇依旧遮着脸庞。莫元昭稳稳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婚轿。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稳，仿佛背上承载的是整个将军府的珍宝。
“锦瑟，”莫元昭的声音透过喜帕传进莫锦瑟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将军府永远是你的家，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记住，无论你在哪里，受了何种境遇，大哥永远是大哥，定会护你无虞！”这是最朴实的亲情，也是最坚实的后盾。莫锦瑟的泪，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兄长的肩头。
花轿落地。莫元昭小心地将莫锦瑟放入轿中，然后猛地转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凛然气势，径直走到骑在马背上的宋麟身侧。他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宋麟，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宋麟，人，大哥亲手交给你了。此去平南王府，望你谨守今日在正厅和我父亲面前说过的每一个字。好好待我妹妹，若他日让我发现你敢有一丝慢待……纵你是平南王世子，纵你手下十万兵马，我莫元昭拼上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你好过！你当明白，我做得到。”这话语中的分量，莫元昭护起犊子来，可不讲王府规矩。
宋麟郑重抱拳，对着莫元昭、对着将军府大门前的所有莫家亲眷，更对着莫锦瑟的花轿方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大哥！众位兄长亲长放心！宋麟今日在此对天起誓，此生必待锦瑟千万倍！倾尽所有，绝不负她！让她受委屈之人，便是宋麟之死敌！请大哥拭目以待！”他的承诺，发自肺腑，铿锵有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暗中关注的眼睛。
“起轿！”随着司礼官高亢的唱和，锣鼓喧天，锁呐齐鸣，迎亲队伍簇拥着花轿，浩浩荡荡地驶离镇国将军府，向着平南王府进发。朱雀街上，十里红妆迤逦铺陈，嫁妆队伍绵延不绝，尽显两大顶尖门阀联姻的煊赫。
平南王府张灯结彩，宾客云集。然而，在这份喧嚣热闹之下，有人欢喜，便有人强颜欢笑。正厅之上，平南王宋辰一身亲王常服，红光满面，眼中是难得的轻松与欣慰。在他身侧，王妃温淑华同样身着华丽的命妇礼服，脸上维持着得体的、训练有素的微笑，但那笑容像是精心描绘的面具，未达眼底，眼角细微的肌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可见用力。皇帝派来的两位嬷嬷，如同标枪般静立在厅堂两侧，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视着全场，尤其是王妃的坐席方向。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巨大的警告。这是文昭帝在为莫锦瑟撑腰，更是对温淑华在将军府那场闹剧的直接回应。温淑华能感觉到那视线，如芒在背。
随着礼乐高奏，新人相携而入。宋麟小心翼翼执着红绸一端，目光全程落在团扇半遮半掩的新娘身上，炽热而深情。莫锦瑟步履沉稳，大红嫁衣华美非常，周身气度沉稳中不失娇羞。宾客的赞叹、议论嗡嗡作响，夹杂着对才名与美貌的惊叹。
新人行跪拜大礼。王府正厅的地毯绵软，跪下、起身间动作一丝不苟，尽显皇家与王府的礼仪庄重。
“奉茶！”司仪高唱。
两名侍女分别捧上描金茶盏。宋麟与莫锦瑟双手接过。宋麟先向父亲敬上茶盏：“父亲请用茶。”宋辰笑容满面，连声应“好”，接过茶盏饮了一大口，随即又递上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麟儿、锦瑟，今日佳偶天成，望你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为王府开枝散叶，辅佐陛下，守国安民！”这番话里满是期许与认可。
随后，新人转向温淑华。宋麟：“母亲请用茶。”莫锦瑟亦奉上茶盏：“王妃请用茶。”她的声音清越平稳，带着新嫁娘应有的恭敬，听不出丝毫情绪。那两位宫中嬷嬷的目光，在那一刻似乎微微聚焦在了温淑华的手上。
温淑华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努力绽开。她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指，接过宋麟的茶时还算稳当，但在触碰到莫锦瑟手中茶盏那冰凉的杯壁时，指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努力控制着，抬眼看了看宋麟近乎痴迷地盯着新娘侧脸的视线，又对上莫锦瑟扇后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眸，再感受到背后那如影随形般的宫嬷视线，一股浓烈的不甘与怨愤在心底翻涌。她迅速低头，掩饰住眼中差点泄露的寒意，勉强呷了一口茶，茶水入口竟有些烫舌，让她微微蹙眉。放下茶盏，她身边的贴身嬷嬷捧上备好的见面礼——一套价值不菲、但并无特别心意的头面首饰。她将东西递给莫锦瑟身边的侍女，声音如同绷紧的琴弦，努力维持着平和：“望尔等……相互扶持，恭敬持家。”这干巴巴的话语，与宋辰的叮嘱形成鲜明对比。宋麟微微皱了下眉。
一旁观礼的王府子女中，宋蓁蓁激动得小脸通红，拼命扯着身边三哥宋珏的袖子，低声道：“二哥真的把二嫂娶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宋珏脸上堆满了笑意，他对这位二嫂是由衷敬佩。他身旁坐着的妻子红姒，同样温婉含笑，带着对新婚夫妇的祝福。唯有站在温淑华座椅侧后方的沈清砚，脸上的笑容比温淑华更要勉强几分，像一张随时会碎裂的面具。她的目光，如同带着尖刺的藤蔓，死死缠绕在宋麟身上。看着他那身耀眼夺目的喜服，看着他那双只倒映着莫锦瑟身影、仿佛盛满万千星河的桃花眼，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对莫锦瑟不自觉的呵护与温柔。沈清砚的心如同被浸在冰火中反复煎熬。他看她时那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曾经是沈清砚午夜梦回最大的念想和信念支撑，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她咬着唇，强压下翻涌的酸楚与妒火，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等着吧，莫锦瑟，”她在心底无声地咆哮，那怨恨如同跗骨之蛆，“王妃娘娘容不下你，宋麟身边的位子，终究不会只属于你一人！你如今的风光，不过是昙花一现！”她沉浸在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日渐偏执的执念里，全然不知或不愿相信，宋麟对莫锦瑟的感情，早已历劫弥坚，非她所能撼动分毫。
敬茶礼成，新人起身。王府管家高声宣布：“请贵宾移步前院，喜宴开席！新妇送归洞房，福晋、贵女可移步新房观礼添福！”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女眷们簇拥着，跟随引路的侍女，准备前往宋麟和莫锦瑟精心布置的新房观礼。莫锦瑟在宫嬷的贴身护持和侍女的搀扶下，手持团扇，被引向深宅内院的婚房。她步履不急不缓，姿态端庄。一位宫嬷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低语：“世子妃放心，吾等奉旨，寸步不离，若有不识趣者前来聒噪扰世子妃清静，自有规矩处置。”这是皇帝赋予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