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大爷的话，像是一块沉重的、带着远古寒气的玄冰，猛地砸进了陆隐的脑海，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滔天巨浪，震得他神魂都在轰鸣。
伪神？追随伪神而来的域外种族和怪物？青鳞古龙裔……竟是这等来历？
他感觉长久以来认知的某个角落，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背后模糊而狰狞的真相。
“伪神？”陆隐喉咙有些发干，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锐利地盯住龟大爷，“何谓伪神？神明……怎么还有真假之分？难道赐予我等力量的，不是真正的神明？”
龟大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子，老夫先问你。你觉得，神格……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陆隐一愣，下意识回答：“自然是神明感悟天地大道，凝聚法则本源，将其赐予符合条件、或有缘的凡人，使其获得神通伟力。” 这是几乎所有神修者的共识，也是御战司官方教材里写明的“常识”。
“哦？那神明为什么要赐下神格呢？”龟大爷墨镜后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还是闲着没事干，非要给自己制造一堆拥有超凡力量的‘同类’出来？”
陆隐眉头紧锁，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尤其是在归云城听闻宫长衍那番关于“枷锁”的言论之后。“神格……是一种有别于传统炼气、修武的捷径，能让人在较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力量，拥有自保甚至改变命运的能力。或许……是为了让更多人拥有对抗邪祟、守护人间的力量？”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苍白。神明高高在上，真的会在乎凡间蝼蚁的死活？
“对抗邪祟？守护人间？”龟大爷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小子，你还没想明白吗？神修者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能算是一条完整的‘道’！若严格来讲，它顶多算是……半条路！”
半条路！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劈中陆隐！
他猛地想起，当初在武神府邸，宫长衍手握神明手札时，那悲愤、绝望、又带着彻悟的嘶吼——“我的路走错了！一开始就走偏了！这神格……或许并非恩赐，而是枷锁！”
当时他虽觉震撼，却难以完全理解。此刻被龟大爷点破，那模糊的疑虑瞬间变得清晰而冰冷！
“半条路？此话怎讲？”陆隐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龟大爷背着手，望向灰雾弥漫的深处，仿佛在看一场早已落幕、却依旧血雨腥风的古老战争，声音苍凉：
“老夫告诉你，当年神明之所以降下神格，并非恩赐，实乃……无奈之举！”
“那是一个天地倾覆、神明泣血的年代。来自‘域外’的敌人，强大到超乎想象。他们并非我们这片天地的生灵，带着混乱、吞噬、毁灭的法则而来。无数本土的神明、大能，在那场浩劫中陨落，神血染红星河。后续的战力，根本接续不上！”
他转过头，墨镜对着陆隐，一字一句，砸在陆隐心上：“单靠传统的、需要漫长岁月积累感悟、打磨根基的修行方式，培养一个顶尖强者的速度，太慢了！根本跟不上战争的消耗，跟不上陨落的速度！”
“怎么办？”
龟大爷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种洞悉残酷真相的漠然：
“于是，一些被逼到绝境、或者本就心思各异的神明，选择了最‘快捷’、也最‘高效’的办法——直接下界，将自身所掌握的‘法则’、‘神通’的本源，分割、拆解、弱化，凝聚成所谓的‘神格’，直接‘赐予’给天赋尚可、或者愿意信奉他们的凡人！”
“这样，一个普通人，可能在几年、甚至几个月内，就能获得一两种、甚至好几种威力不俗的‘神通’，迅速形成战斗力！投入战场，或守护一方！”
陆隐听得心头冰凉：“然后呢？这些快速成长起来的‘神修者’……”
“然后？”龟大爷冷笑，“等他们成长到一定程度，神格契合度提升，对神通的理解加深，自身神魂与那枚‘外来’的神格本源结合得越发紧密……你以为，赐予他们力量的神明，是来做慈善的？”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那些被分割出去的神格碎片，与神明本体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隐秘的、根源上的联系。当神修者将神格契合度推到足够高的时候，在某些特定条件下，神明……是可以进行‘收割’的！”
“收割？！”陆隐瞳孔骤缩。
“对，收割。”龟大爷语气平淡，却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收回那份成长壮大后的‘本源’，连同神修者自身的一部分灵魂印记、修行感悟，反哺神明自身，助其修复伤势，或者……变得更强！而被‘收割’的神修者，轻则修为尽废，神魂重创变成白痴，重则……直接魂飞魄散，成为神明成长的养料！”
陆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叶鼎先记忆碎片中，关于拜神会崇拜“神明”、寻求“恩赐”的零星信息，想起了那些狂热而诡异的仪式……难道，那就是一种变相的“供奉”与“待收割”？
“后来……”龟大爷继续道，语气中多了一丝复杂，“武神……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位人族武道之神，他下界了。他看到了这种‘饮鸩止渴’、近乎邪道的方式带来的隐患和长远危害，试图改变规则，建立一种更公平、更注重自身修炼根基的传承体系。但那些已经习惯了‘赐予’与‘收割’模式、尝到了快速补充力量甜头的神明，岂会答应？”
“于是，武神把他们打服了。”龟大爷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吃了什么，“有些冥顽不灵的，甚至被武神直接打死了，神格崩碎，本源回归天地。”
“剩下的神明，在武神的强势威逼和域外压力并未完全解除的现实下，不得已妥协。他们保留了‘赐予神格’这条快速形成战斗力的途径，但被迫立下了一些限制和约定，削弱了‘收割’的随意性和危害性。这才有了后来相对‘规范’的神格赐予体系。”
他叹了口气：“但神格这条路子，本质并没有变。它依旧是神明从自身分割出去的、不完整的‘神道碎片’。哪怕一个神修者天赋异禀，将神格契合度修炼到百分之百，与那枚神格完美融合，他也成不了真正的、独立的‘神’！”
“他最多，只能成为赐予他神格的那位神明的……‘从属伪神’！他的力量上限，他的‘道’，从一开始就被锁死在了那枚神格所代表的法则范围内，永远无法超越其源头。而且，天地大道，并不认可这种‘嫁接’而来的力量本质。他们可以很强，拥有漫长的寿命，但永远无法得到这片天地的真正‘封正’，无法成为规则的一部分。”
陆隐听得心头发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下意识内视识海，看向那枚神秘的空白神格（或许不是冥神？），又想起自己模拟出的冥神气息，以及那迟迟不明所以的“诏命”神通……自己的路，似乎从一开始，就有点不一样？
他想起龟大爷之前提到的例外，追问道：“那……十二至高神格呢？你之前说它们是例外？”
“不错，至高神格是例外。”龟大爷点头，“这十二枚神格，据说是天地初开、或者某个极其古老辉煌的纪元，由最本源的大道规则自然凝聚而成，代表着十二条完整、终极的‘神道’。它们并非某个具体神明的分割物，而是‘道’的化身，是完整的神明传承。”
“理论上，如果有人能得到一枚至高神格，并将契合度修炼到百分之百，彻底掌握其代表的完整法则……那么，他就是那条‘神道’本身，是真正的、独立的至高神明！天地认可，规则加身。”
“但是，”龟大爷话锋一转，伸出两根手指，“问题有两个。第一，至高神格一共只有十二枚，早已有主，或者散落无踪，下落成谜，几乎不可能被凡人得到。第二……”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即便得到了，想要将契合度推到百分之百，彻底掌握一条完整的至高神道……嘿，那难度，比从凡人靠传统修行一步步证道成神，也简单不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苛刻，因为你要完全理解并驾驭一条已经成型的、极其强大的‘既定规则’。”
他最后感慨道：“其实说起来，当年开创这‘伪神’之路，也是被逼无奈。域外生灵来势汹汹，不这么做，可能整个世界早就被吞噬毁灭了。只是……”
他摇了摇头，墨镜后的目光似乎看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只是没想到，域外生灵被击退、封印了这么多年，神格传承却因为其‘便捷’、‘速成’的特性，彻底压制了需要苦熬岁月、打磨心性的传统修行，成了主流。这到底是福是祸，是好是坏……嘿，或许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了。说到底是人心惰性，总想走捷径啊。”
陆隐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龟大爷这番话，如同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被尘埃掩埋了无数岁月的、宏大而残酷的史诗画卷。神格的光环褪去，露出了其背后血淋淋的“交易”与“枷锁”本质。伪神之路，收割之约，武神之怒，域外之劫……还有那十二枚象征着真正神位的至高神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他走的，是哪条路？
空白神格的神秘，“剥夺”与“塑造”的诡异，对至高神格本能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