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昆仑，风雪如刀。
熊和共踏雪而行，青衫单薄，却片雪不沾身。脚下积雪无声凹陷，深浅如一。寒风卷着雪沫扑来，在他身前三尺便悄然滑开，仿佛被无形的气墙阻隔。胎息圆满，周天自成，内天地循环不息，外界的酷寒风雪，已难侵他分毫。
七日葬仙谷底生死涅盘，葬仙崖顶雷霆诛魔，熊家堡旧址刻壁了尘…一幕幕在心头流淌，最终沉淀为古井无波的深邃。红尘牵绊，已如身后雪地上的足迹，正在被新的风雪迅速掩埋。
前路，唯余风雪，以及风雪尽头，那莫老可能所在的、更接近传说中“修真界”门户的——葬仙谷更深处的无名山谷。
行至一处背风的山坳，前方风雪幕帘后，隐约透出几点跳动的火光，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声传来。
熊和共脚步微顿，灵觉如水银泻地般铺开。
篝火三堆，呈品字形分布，驱散着坳中的严寒。人影绰绰，约莫十数人。气息驳杂，有沉稳如岳，有锋锐如剑，有轻灵如风…皆是熟识。
天湖城主那雍容中带着威严的气息，如同黑夜中的明灯。赵莽那粗豪火爆、如同燃烧火炭般的气血波动，辨识度极高。还有唐小七那跳脱机灵、带着一丝狡黠的独特韵律…
他们，竟等在此处？
熊和共心中了然。自己诛杀司空桀、了却熊家堡因果的消息，想必已由柳轻烟或天湖城渠道传开。这些故人，是来送行的。
他略一沉吟，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依旧保持着那风雪不侵、沉稳如山的步态，缓步踏入了火光映照的范围。
“来了！”
一声粗豪的大嗓门率先响起，震得篝火都晃动了几下。赵莽猛地从一块铺着兽皮的石头上跳起，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皮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双眼炯炯有神，满是激动。
“熊兄弟！可算把你等来了！”赵莽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向熊和共的肩膀，力道足以开碑裂石。这是他的习惯，也是表达亲热的方式。
然而，手掌落下的瞬间——
嗡！
一层温润如玉、凝练如实质的淡淡光晕，毫无征兆地在熊和共肩头浮现。
赵莽只觉自己那足以拍碎青石的手掌，仿佛拍在了一座光滑坚韧、深不可测的玉山之上！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顺着掌心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气血翻腾！他脸色一变，噔噔噔连退三大步，才勉强站稳，看向熊和共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这…熊兄弟你…”赵莽甩着发麻的手臂，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深知自己这一掌的分量，更清楚熊和共以前虽然厉害，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那层光晕…是什么鬼东西？
“赵大哥，久违了。”熊和共微微颔首，语气平静，肩头光晕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目光扫过赵莽震惊的脸，并无解释之意。武之极境的力量层次，已非赵莽所能理解。
“熊少侠。”温润平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令人心折的沉稳气度。
天湖城主南宫望已起身，面带和煦笑容，缓步走来。他身着锦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在这冰天雪地中依旧显得从容不迫。他身后跟着几位气息沉凝的护卫，眼神锐利，显然都是好手。南宫望的目光在熊和共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与了然。那青衫下的身躯，仿佛蕴藏着令他这位宗师级高手都感到心悸的力量。
“闻少侠诛杀司空老魔，了却血仇，更重修熊家祠堂，留赠绝学，此等胸襟气魄，实乃我辈楷模。得知少侠欲远行，我等不请自来，略备薄酒，权当为少侠饯行，还望勿怪唐突。”南宫望拱手，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充满了敬意。他已从各种渠道，拼凑出了葬仙崖顶那场短暂而恐怖的杀戮景象，深知眼前这位年轻人，早已脱胎换骨，非复吴下阿蒙。
“城主言重了。”熊和共拱手还礼，语气依旧平淡，“熊某不过了却尘缘，何劳城主与诸位朋友风雪相候。”
“嘿嘿，熊大哥！”一个灵活的身影如同猿猴般从赵莽身后钻出，正是唐小七。他搓着手，脸上冻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上下打量着熊和共，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与崇拜，“您可真神了！那司空老魔盘踞青阳城几十年，凶名赫赫，连城主大人都觉得棘手，您说宰就宰了！还有那葬仙崖…乖乖，听说您下去又上来了？那下面…真有吃人的妖怪吗？”少年心性，口无遮拦，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气氛微微一滞。赵莽瞪了唐小七一眼，南宫望也轻咳一声。
熊和共却只是淡淡看了唐小七一眼：“谷底死寂，唯残碑一块，风雪千年。”
没有妖怪，没有奇遇，只有死寂和一块碑。答案简单，却更显神秘莫测。众人心头凛然，愈发觉得眼前之人深不可测。
“哈哈，风雪严寒，熊少侠快请入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南宫望适时打破微妙的沉默，热情地引着熊和共走向最大的那堆篝火旁。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和毛毡，中间架着一口大铜锅，锅底炭火正旺，锅内奶白色的汤汁翻滚，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药材的辛香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周围摆着几坛泥封的好酒，还有烤得金黄流油的兽肉、面饼等物。
众人纷纷落座。除了南宫望、赵莽、唐小七，还有几位在天湖城乃至西北武林都颇有名望的人物：一位是“铁掌开山”洪涛，掌力雄浑；一位是“追风剑”林远，轻功卓绝；还有一位是“百草先生”孙不易，医术精湛，此次是应南宫望之邀，以防万一。他们看向熊和共的目光，无不带着敬畏与探究。
赵莽亲自拍开一坛烈酒的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压过了肉汤的香气。他抱起酒坛，咕咚咕咚倒满了两个粗瓷海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
“熊兄弟！”赵莽端起一碗，豪气干云，“老赵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你为父报仇，手刃司空桀那老狗，替天行道！更重修熊家祠堂，光宗耀祖！这份孝义，这份本事，老赵我服！这碗酒，敬你！敬熊家堡的英魂！干了！”说罢，仰头便灌，酒水顺着虬髯流淌，尽显豪迈。
“敬熊少侠！”
“敬英魂！”
洪涛、林远等人也纷纷端起酒碗，高声附和。火光映着他们激动而真诚的脸庞。江湖男儿，快意恩仇，熊和共所做之事，正是他们心中最朴素的侠义。
熊和共看着眼前递来的、盛满烈酒的海碗。酒气浓烈，熏人欲醉。他本可轻易以内力化去酒劲，但看着赵莽那赤诚的眼神，看着众人脸上的敬重，他心中那早已沉静的湖面，终究还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海碗。
碗是粗瓷，酒是烈酒。
他端碗，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一张真诚的脸上略作停留。
“多谢诸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然后，他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刀似火！灼烧感瞬间从喉咙蔓延至胸腹！
这凡俗的烈酒，对于早已胎息圆满、内循环自净其身、近乎不染尘埃的他而言，刺激感异常强烈。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冰泉。
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一碗见底。
“好！”
“痛快！”
赵莽等人轰然叫好，气氛瞬间热烈起来。熊和共这一饮，在他们看来，是认同，是豪情，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性情！
“熊少侠海量！”南宫望笑着赞道，也端起一杯温好的热酒，“老夫也敬少侠一杯。少侠年纪轻轻，便臻至武道绝巅，更胸怀广阔，留赠绝学泽被后人，实乃我西北武林之幸，亦是江湖之福。此去山高水长，望少侠珍重。”他话语得体，既表达了敬意，也点出了熊和共“远行”的意图，却并未深究去向。
熊和共举杯示意，同样一饮而尽。只是这一次，酒液入腹，瞬间便被体内奔腾的玉色真气长河分解、炼化，化作一丝微不可查的热流，旋即消散无踪。再无半点醉意。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炭火噼啪，肉香酒气弥漫。赵莽等人开始讲述熊和共离开后，西北武林发生的种种趣事、变故。司空桀伏诛，其党羽树倒猢狲散，被天湖城联合几大势力迅速清剿，清风镇危机解除。熊家堡旧址附近，也已有天湖城的人手进驻，守护新修的祠堂，静待有缘人前往观摩《形意真解》。
众人言语间，对熊和共的推崇与好奇溢于言表。洪涛借着酒劲，试探着询问葬仙谷底情形。熊和共只是简略提及“死寂”、“残碑”、“风雪”，便不再多言。众人虽心痒难耐，但见他无意深谈，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唐小七最是活跃，小脸喝得通红，凑到熊和共身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熊大哥，您这身本事…是不是已经…已经摸到那‘武破虚空’的门槛了？我听茶馆说书先生讲过，武道极致，就能打破虚空，飞升仙界！您是不是要去…”他做了个向上飞的手势，眼中满是向往。
此言一出，喧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连一直豪饮的赵莽都放下了酒碗，洪涛、林远等人也屏息凝神，连南宫望都放下了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熊和共。
武破虚空！这是流传在武林最顶尖层次的一个古老传说，虚无缥缈，却令无数武痴心驰神往。熊和共展现的力量，早已超越凡俗理解，由不得他们不往这方面想。
熊和共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他看着跳跃的篝火，看着铜锅内翻滚的汤汁，看着周围一张张带着希冀、好奇、甚至有些惶恐的脸。
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心头：
“武之极境，非是终点。”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篝火，穿透了风雪，投向那浩瀚未知的苍穹。
“此界天地，于武道而言，已是樊笼。”
“吾之所向…”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与疏离。
“在樊笼之外。”
没有承认“武破虚空”，也没有否认。但“樊笼之外”四个字，已道尽一切！
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铜锅汤汁翻滚的声音。
赵莽张大了嘴，洪涛、林远等人满脸震撼。唐小七更是激动得小脸通红，浑身发抖。南宫望眼中精光爆闪，随即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深深的复杂与释然。
樊笼之外！这已非他们所能想象的世界！
“好！好一个樊笼之外！”赵莽猛地一拍大腿，打破了沉寂，他抓起酒坛又给自己和熊和共满上，粗声道：“熊兄弟！不管你去哪儿，是上天还是入地，你永远是我赵莽的兄弟！以后要是…要是真到了那啥仙界，遇到不开眼的，给老赵捎个信！老赵我…我打不上去，也得在下面骂死他！”粗豪的话语带着真挚的情谊，冲淡了方才那“樊笼”带来的沉重与疏离。
众人轰然大笑，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只是看向熊和共的目光，敬畏之中更多了几分仰望仙神般的意味。
酒酣耳热之际，南宫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熊少侠志存高远，非我等凡俗所能揣度。此去路途艰险，前路莫测。老夫与几位朋友，略备了些许俗物，聊表心意，望少侠莫要推辞。”
他一挥手。
身后一名护卫立刻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包裹。
另一名护卫则展开了一卷用上好雪狼皮鞣制、边缘镶嵌着铜扣的厚实地图。
南宫望亲自接过包裹，解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金锭、银锭，还有一小袋打磨圆润、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石籽料。金光银光在火光下闪烁，玉石籽料更是灵气内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此乃盘缠。金银虽俗，行走世间，总有用得着的地方。这些昆仑暖玉籽料，生于雪山灵脉之中，虽非天材地宝，但贴身佩戴可宁心静气，抵御些寻常寒毒瘴气，或可略解途中烦忧。”南宫望介绍道。
他又指向那卷地图：“此乃我天湖城耗费数十年心力，结合历代探险者口述笔录，绘制而成的《昆仑西陲堪舆图》。”他示意护卫将地图在熊和共面前展开。
地图极为详尽，以天湖城为中心，向西、向北延伸，覆盖了广袤的昆仑山脉西麓及部分无人绝域。山峦走势、河流分布、主要隘口、已知的凶险之地（如标注着巨大骷髅头的“葬仙谷”）、甚至传说中有奇异现象的区域，都用不同的符号和细密的文字标注得清清楚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葬仙谷更西、更深、一片被标记为“万古冰原”的空白区域边缘，用醒目的朱砂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圆圈，旁边注着一行小字：“疑有古墟，风暴无常，灵异频现，慎入！”
这显然就是南宫望能提供的、最接近“修真界入口”传说的线索所在！
“此图虽非尽善尽美，尤其深入万古冰原后，多属推测，但总强过盲人摸象。”南宫望指着那朱砂圆圈，郑重道，“少侠若欲西行，此图或可作引路之用。只是…”他语气转为凝重，“万古冰原，乃真正生命绝迹之地，酷寒远超葬仙谷，更有桀异莫测的罡风与空间乱流，古籍称之为‘小归墟’，凶险万分。历代探入其深处者，十死无生！少侠…务必三思而行！”
熊和共的目光落在那卷绘制精良的地图之上，尤其是那朱砂勾勒的模糊圆圈区域。识海中，龟甲沉稳搏动，似乎对那片区域有所感应。他微微颔首：“多谢城主厚赠，此图于熊某，价值千金。” 他并未多言凶险，心意已决，万险亦不足惧。
“熊大哥！还有我的！”唐小七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小脸兴奋得发红，“这是我求孙先生帮忙配的‘百草辟瘴丹’和‘金疮续骨膏’！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您带着，万一…万一用得上呢！”少年心思单纯，只想着能帮上一点忙。
“熊兄弟，老赵我没啥好东西！”赵莽挠挠头，从腰间解下一柄连鞘短刀。刀鞘是普通的鲨鱼皮，刀柄缠着磨损的麻绳。他唰地一声抽出半截，刀身黝黑，隐现雪花纹路，寒气逼人。“这是早年从一个北蛮高手身上缴的‘寒铁刀’，够硬够利！比不上你那本事，但…留着切肉砍柴也好！”他将刀塞到熊和共手里，眼神真挚。
洪涛、林远、孙不易等人也纷纷送上心意，或是一瓶珍藏的疗伤圣药，或是一块坚韧的异兽皮料，或是一小袋耐储存的肉干盐巴…东西虽不贵重，却都是行走荒野的实用之物，更承载着这群江湖汉子最朴素的关怀与祝福。
熊和共看着眼前堆积的包裹、地图、丹药、短刀…一件件，一份份。
金银冰冷，地图厚重，丹药清香，短刀锋锐…
他沉默片刻，然后，对着众人，极其郑重地，抱拳，躬身，深深一揖。
“熊和共，谢过诸位！”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最沉甸甸的一礼。这一揖，揖的是江湖情义，是红尘暖意。
众人慌忙起身还礼，连称不敢。
篝火渐弱，炭火由明转暗。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呜咽着掠过山坳，卷起地上的雪沫。
熊和共站起身。
“时辰不早，熊某…该上路了。”
气氛瞬间沉寂下来。方才的热闹与豪情，被离别的怅然取代。众人默默起身相送。
熊和共将包裹地图等物仔细收好，负在背上。那柄寒铁短刀，他随手插在了腰间。他最后看了一眼篝火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南宫望眼神复杂，带着期许与忧色。
赵莽用力拍着胸脯，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重重地“嘿”了一声。
唐小七眼圈有些发红，使劲吸着鼻子。
洪涛、林远、孙不易等人，皆是抱拳肃立。
“诸位，保重。”
熊和共再次抱拳，声音平静，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踏入坳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青衫身影，瞬间被漫天的风雪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众人追出山坳，只看到茫茫风雪中，那一道孤独而坚定的身影，正迎着凛冽的寒风与鹅毛大雪，一步一步，沉稳地向着昆仑山脉更深处、更寒冷、更死寂的方向走去。风雪在他身周狂舞，却无法靠近他三尺之内，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天地之威隔绝在外。
他的步伐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步踏下，都在深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清晰无比、深浅如一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作风雪夜幕中的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莽莽昆仑的怀抱里。
山坳口，众人久久伫立，任凭风雪扑打。
赵莽猛地抓起地上半坛残酒，仰头痛灌，酒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流淌。
“樊笼之外…”南宫望望着熊和共消失的方向，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悠远，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此一去，当真是…仙凡永隔了。”
风雪更急，将所有的足迹与声音，尽数埋葬。唯有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很快，也将被这昆仑的酷寒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