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里让亦珏等十日。在第六日上，李总管约了亦珏后，哈德里带着乌鸦又去了。
听了刘保柱的那番话，亦珏岂敢怠慢，生怕得罪了哈德里，对方直接带着洋兵占房、还不给银子了。
这次他又特意叫上了几个以前的旗兵伙计相陪壮胆，大家都\"失业\"了，本来就没事干，就跟着他去当热闹看。撒奇本来就是买卖的牙人，也跟着，现场验看契约。
没想到，哈德里带的人更齐。不仅带了卫兵、李府翻译兵，还带来了税课司、布政使的两位官员。到现场后，立即清场，其他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宅子，被卫兵拦在门外，只许亦珏和撒奇两位进。
亦珏当场就咬了咬牙。
嘿！这宅子还没卖呢，自己家就已经快进不来了 ! 但看看那些有枪的洋兵，再想想刘保柱说的，忍了。今天能拿到银子是要紧事。
庆国主权丧失之后，整个国家管理系统都成了木偶和傀儡，完全听命于洋人。
哈德里要用哪个衙署的人，那处就得派人来。他这几日熟悉了庆国房产交易律法。关注了交易中的问题。
《大庆律例》规定，典卖田宅而不缴税的人，要杖笞五十。立契后需缴税，订立盖印的\"红契\"方能被官方承认。
哈德里是见过衙门里打板子的，怎么可能不缴税 !
缴税听上去简单，实际上要经历向官府呈契、验契、纳税和盖印的四步程序，朝廷还有严格的要求。比如，若契约上文字写得不符合要求，还要发回重新立契。
那些腐败的官员，便趁机用手中权力吃拿卡要。一般老百姓办这件事，能跑断了腿，还要多费银子。所以他们宁可用不盖印的\"白契\"。
为了一次性办理完、免除后顾之忧，今天哈德里让官员带着官印来了。
今日买宅子的这位姑娘，叫艾乌雅。是三品京官、六部中通政使司通政使艾元昌的独女。她从轿中下来一进宅子，各官员都对她面色客气。
虽然其父的官职明显高于他们。但这些人可不是因为她爹，才恭恭敬敬的。对她客气，是因为旁边那位洋长官。
对这位举家自焚后唯一的幸存者，得知情况的人无从怀疑。
听说艾家自焚时，德军正好经过。是这位洋大人把人给救了，一见之下就看中了还挺喜欢，这已经在李府里藏着、养了几个月了，现在给她买宅子搬出李府，那谁还敢质疑。
今日两位小吏被上官派来，协助给艾家孤女买宅子，事前就被叮嘱“万事小心”、少管闲事少问话，千万别惹麻烦。
艾家在洋兵进城侵略时，可是深明大义、举家自焚殉国的，全府宅子都化为了灰烬，本来令这些苟且偷生之人甚是惭愧。
这姑娘全家都死光了，是位孤女。天生命大，不知怎地从院中被救出来、活了命。
不过众人又想想，也不惭愧了。那艾大人高节大义，可仅存的女儿如今却委身于洋人，真是可惜了他那一番舍生取义的情怀。
但，谁又敢现场置喙。那些时日城里死的贵女又有多少？这洋大人就是看上她了，一个弱小女子在这世道能怎么办，她敢不从嚒?
再说了，谁知道这洋大人是何居心? 心思诡异不诡异? 那方面变态不变态 ，恶心不恶心? 听说洋人折磨起女子来甚是粗野大力。
破城之后，全城扎营，有多少女子在军队的帐篷中哀嚎? 如今，那些没死的官家良家女子，很多也仍在联军的占有蹂躏之下，根本未被放过。
城中妓院火爆，而私下里这样的禁脔之事也不少。
众人又瞥着哈德里板起来、面无表情又有些许骄横的脸。
莫不是正因为那艾大人自焚抗议洋兵被惹恼了，所以索性霸占了人家幸存的姑娘，私下里去玩弄磋磨嚒？若是这样，这姑娘也是可怜了。
有人表情丰富、心态不一地内心编着话本子，但岂敢在场议论。也不太敢盯着这位艾小姐瞧。
刚瞅了一眼，真是挺漂亮的。旁边那洋人便神色整肃、冷眸一扫，明显是在说“你若再看，就让你好看！”，便只好一个个正襟危坐、公事公办。
当下，立契人双方坐下，撒奇主笔在契书上写字。现场证明艾乌雅与亦珏进行该宅交易，他们二人立契、按手印。见证人房牙、撒奇。
契书签好，税课司小吏直接上前盖上官方大印。所谓的需缴纳了契税才能给盖印，这是规矩。可那位小吏怎敢收洋长官的钱！就算收了这笔交易税银，后面也是会被洋人将库银搜刮走的。
可哈德里为何又带来布政使官员呢？因庆国有契尾对证制度。《户部则例》规定，凡置买田、地、房，不赴官府粘契尾，一经发现，也要依法治罪。这位布政使小吏，立即将颁发的完税证明\"契尾\"，张贴在契书之后，证明此宅依法纳了税。
这一路来行云流水，全办完不到半个时辰。
众人看着这位洋大人，始终神情威肃、冷冰冰的，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无。
但他懂一些汉话，行事严谨、做事滴水不漏，对庆国律法竟是这样地熟，且还很有洋人所说的“效率”，即使惧怕，也确实佩服这种办事方式。
这事得看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若是下层士兵，办事都摸不到门。但哈德里受过大学教育，在德国的家族事务中，随父亲詹-曾四处收购田产、农庄、矿产资源，也曾交易变卖。契约精神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
另外，他如今管理公所事务，对庆民偷鸡摸狗、鸡毛蒜皮、邻人械斗、不讲信用、欺行霸市，每日各种纷杂事件，也听了不少。
毕竟一个连皇帝都能被打跑、外逃不归的国度，有这些白纸黑字、盖官印的文件，他还不放心呢。再不盖上印，几十年以后，谁还认?
等一番流程下来，亦珏拿着150两银子尾款，怔怔地看着这宅子。15颗10两的元宝才一小袋，从此，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这座大屋宅，就彻底跟他没关系了。
亦珏再如何落魄也是皇室宗亲，想打听这姑娘的事也是易如反掌。他问了问今日来的官员，知道了艾乌雅的身份也难免长吁短叹。
原来是当朝三品大员的孤女，被洋人占了。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下午亦珏又忍不住伤感地回了趟宅子。大门已经上了新锁，他进不去了。上面悬挂的牌匾也摘了，一只崭新的大灯笼上烫金字写着:
艾。
*
待庆国人都走光了，哈德里带着艾小姐又走了一遍全宅。
看着姑娘蹦蹦跳跳地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这里比李府小，乌鸦在李府中住了好几个月，对家具庭院布置的想法，照猫画虎也能描摹几分。
哈德里跟在她后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汉语，兴奋得小嘴不停。说着这里、那里要放什么摆什么，这间、那间屋子做什么用，跟着的李总管就赶紧记下。
那些汉语他很多都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能体会到此刻，这位艾小姐满心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