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齐都临淄最后的抵抗，在王贲率领的秦军锐士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杀声渐歇，浓烟裹挟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低垂地压在残破的城郭之上。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无声倒伏的尸体，一派末日景象。
王翦立于临淄东门高耸的敌楼之上，玄甲映着昏沉的天光，冰冷如铁。他的目光越过冒烟的屋脊，直直投向城中心那片巍峨的宫阙群。那里，曾是齐国的心脏，稷下学宫的圣殿也坐落其中。如今，它像一个被剥去华服的巨人，袒露出最后的尊严与死寂。
“父亲！”王贲大步登上敌楼，黑色甲胄上溅满暗红的血点，犹自蒸腾着热气。他声音带着厮杀后的沙哑与亢奋，“齐王建已在宫中束手！他献上了齐国镇国重器——‘天齐九鼎’！此刻正由甲士押解，送往宫前广场！”
王翦眼睑微抬，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在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九鼎？”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周室九鼎早已失散，此鼎，不过徒具其名罢了。”
“正是！”王贲眼中锐芒一闪，“然此鼎乃齐桓公霸业所铸，号令东方诸侯的象征！今日落入我大秦之手，意义非凡！齐王建献鼎乞降，大军已控制宫城！”
王翦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步走下敌楼。沉重的战靴踏过焦黑的木阶，发出沉闷的回响。王贲紧随其后，父子二人带着一队如狼似虎的黑甲亲卫，穿过被战火撕裂的宫门，踏入齐王宫禁苑。
昔日钟鸣鼎食的宫苑，此刻满目疮痍。华美的雕栏玉砌遍布刀痕箭孔，奇花异草被践踏成泥，唯有那巍峨矗立在广场中央的青铜巨鼎，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在满地狼藉中显得格外突兀。它高达三人，鼎身粗砺厚重，遍布着雷电云纹与狰狞的饕餮图案，鼎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未曾熄灭的祭火余温，袅袅青烟带着浓烈的松脂与骨殖焚烧后的焦臭，弥漫在空气里。
齐王建身着素服，发髻散乱，在秦军长戟的环伺下，瑟缩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如死灰。他身后，仅存的宗室贵胄、稷下饱学鸿儒们，匍匐在地，一片压抑的呜咽与绝望的死寂。当王翦如山岳般的身影出现在广场入口时，所有人的头颅埋得更低了，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
王翦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尊青铜巨鼎之上。他没有看齐王建一眼，径直走向巨鼎。步履沉稳，踏在碎砖和灰烬之上，每一步都似乎踏在齐人濒死的心脏上。
鼎身庞大，需数人合抱。王翦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指腹抚过冰冷的青铜表面。触感粗砺，带着数百年烟熏火燎留下的厚重包浆。他的手指沿着那些凸起如虬龙的雷纹缓缓移动，感受着其下金属的坚实。指尖划过鼎腹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凹陷，那里原本应镶嵌着象征王权的玉璧或金饰，如今空空如也，只余下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
“齐王，”王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杂音，如同金铁摩擦，“此鼎，便是你齐国的‘天齐九鼎’？”
齐王建浑身一颤，额头几乎抵到地面：“回……回上将军，正是……此乃我大齐传承数百年的镇国神器……”
“神器？”王翦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凝在鼎身，“周室九鼎，失于镐京烽火，早已不存于世。尔等以区区一鼎，妄称九鼎之实，僭越之心，昭然若揭！”
他话音未落，右手猛地探向腰间。“锵——！”一声清越龙吟，寒光乍现！他佩剑“断水”已然出鞘，剑身如一泓幽冷的秋水，在黯淡天光下流动着森然杀气。
“父帅！”王贲低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按上自己的剑柄，眼神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匍匐的齐人。黑甲亲卫们更是齐刷刷踏前一步，手中长戟斜指，形成一道杀气腾腾的铁壁。
王翦恍若未闻，手腕一抖，手中“断水”剑化作一道凌厉的白光，并非刺向鼎身，而是直直劈向鼎腹边缘一处厚厚堆积、金光灿然仿佛新涂不久的金漆！
“嗤啦——！”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撕裂了广场的死寂！剑锋过处，那层浮华耀眼、本应是岁月沉淀的黄金色泽如同劣质的油彩，应声而落！大片大片的金漆被硬生生刮离，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露出底下截然不同的金属本色！
那是一种暗沉的、带着细微砂眼的青铜！
与鼎身其他部位那深沉古朴、历经岁月洗礼的青铜截然不同！新露出的部分，色泽偏黄，质地显得疏松许多，毫无古鼎应有的厚重沧桑感。更触目惊心的是，在王翦剑锋刮开的边缘，能清晰地看到一层薄薄的、用于粘合金漆与底层青铜的灰白色腻子！
“假的！”王贲失声惊呼，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刺目的对比。这象征着齐国数百年天命与霸权的重器，其核心部分竟是由粗劣的新铜伪装而成！
场中所有齐人，包括齐王建在内，瞬间面无人色，如遭雷击！稷下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儒，更是浑身剧震，有人当场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悲鸣。齐王建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不…不可能…这…这是齐宫世代守护的…”
王翦没有理会任何反应。他眼中的寒冰骤然加深，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死死钉在被他刮开的赝品铜面与周围真品古铜的接壤处。那断层，边缘参差粗糙，毫无精细铸造应有的熔接痕迹，反而像是拙劣的镶嵌与打磨！
他手中“断水”剑没有丝毫停顿，剑尖一转，竟如毒蛇吐信般，精准无比地刺向巨鼎左耳下方一处毫不起眼的饕餮纹饰！那饕餮双目，以两粒绿豆大小的墨绿色玉石镶嵌而成。
剑尖并非刺击，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精准到极致的震颤力道，极其轻微地连续点在那饕餮左眼和右眼两粒玉石之上！
【2】
嗒！嗒！
两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就在剑尖点中玉石的同时，异变陡生！
“咔哒——嚓！”
一声清晰而短促的机括弹动之声，从那厚重的青铜鼎耳内部猛地传出！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被“断水”剑点过的饕餮纹饰附近，一小块严丝合缝的青铜板竟如同活物般猛地向内一缩，露出了一个仅有拳头大小的方形小孔！
幽深，漆黑！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腐油脂与生铁锈蚀的冰冷气息，瞬间从那个小孔中弥漫开来！
王翦的眼神在这一刻凝固，如同万年寒冰。他身后的王贲、蒙毅，乃至所有目睹这一幕的秦军甲士，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个突兀出现的漆黑孔洞。
死寂！广场上只剩下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王翦缓缓收回“断水”剑，剑尖垂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从剑脊上逸散。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直接将左手探入那冰冷的孔洞之中！甲叶摩擦着粗糙的孔壁，发出沙沙的轻响。
指尖触到了孔洞底部。冰冷、光滑、坚硬。他摸索着，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微凸的、仅有指节大小的圆柱体，材质非金非木，温润中透着冰凉。在其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扁平的凹槽。
王翦的手指在那圆柱体上稍一用力下按——
“噗！”
一声轻微的机簧释放声从鼎耳深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弹射而出！
紧接着，王翦感觉掌心一沉，一个冰冷坚硬的扁平物体已落入手中。他五指收拢，牢牢握住，缓缓将手从孔洞中抽出。
摊开手掌。
一枚长约三寸、宽约寸半的木牍静静地躺在他宽厚布满老茧的掌心。木质深褐，纹理细密，显然经过特殊处理。木牍边缘光滑，表面刻着清晰的四个古篆——
沛县刘季！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无声的霹雳，狠狠劈入王翦的眼底！那刻痕深入木理，笔划转折间带着一种近乎粗犷的随意，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冰冷的符号，烙印在他的视觉与心神之上。
沛县？刘季？
这是一个他从未在军情谍报、朝堂奏疏、乃至六国任何重要人物谱系中出现过的名字！一个籍籍无名的地点，一个籍籍无名的称谓。它出现在这象征齐国最高权力传承、被层层守护的赝鼎机关核心，本身就充满了极致荒诞与致命诡异的矛盾！
“沛县…刘季？”王贲凑近一步，低声念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满脸都是困惑与惊疑，“何许人也？藏于这伪鼎机关之内，意欲何为？”
蒙毅此刻也快步上前，他的目光从木牍上扫过，脸上儒雅尽褪，只剩下凝重的思索与深深的警惕：“上将军，此物…太过蹊跷！沛县乃泗水郡一小邑，这‘刘季’之名更是闻所未闻。将其藏于此处，绝非齐王所能为！此乃…此乃墨家不传之秘的‘九窍锁’！非精通墨家机巧者无法开启！背后必有大图谋！”他语速急促，目光死死盯住那枚木牍，仿佛要从中看出隐藏的滔天巨浪。
王翦没有说话。他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托着那枚小小的木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木牍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底。沛县…刘季…墨家…九窍锁…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急速碰撞、组合、推演。一个微末之地，一个无名之辈，一个消失百年的显学门派最高机关术…这一切，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在刚刚被征服的齐国废墟上悄然张开，指向一个晦暗不明的未来。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与凝重的推演中，异变再生！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不知从广场的哪个角落悄然拂过。那气流掠过王翦掌心托着的木牍。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被点燃的声音响起！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木牍上那四个清晰的篆字“沛县刘季”，毫无征兆地开始变色！深褐的木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焦黑！一缕极其细微的、带着淡淡松香气的青烟，从变黑的字迹上袅袅升起！
自燃！
这枚深藏于齐国伪鼎核心、承载着诡异信息的木牍，竟在暴露于空气后瞬间开始自行焚毁！
【3】
王翦瞳孔骤然收缩！他反应快如闪电，在那青烟升起的刹那，托着木牍的手掌猛地向下一翻！变黑的木牍连同刚刚升腾起的火星和青烟，被他狠狠掼在脚边冰冷坚硬的青石地砖上！
“啪！”
一声脆响。焦黑的木牍摔得四分五裂，大部分瞬间化为细碎的黑色炭屑。唯有其中一片稍大的残片，似乎因为木纹走向或者机括残余力量，并未完全碎裂，依旧保持着巴掌大小，只是边缘焦黑卷曲，表面布满龟裂。
火星在碎屑中明灭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小堆焦黑的余烬，和那块较大的残片。
王贲和蒙毅立刻围拢过来，目光焦灼地落在那堆残骸之上。
王翦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异常小心地拨开覆盖在那块残片上的浮灰。他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毒蛇。
焦黑的表层被轻轻拂去。
残片未完全焚毁的木质内里暴露出来。上面，赫然还残留着三个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篆字——
泗水亭！
这三个字，同样刻痕深入，但边缘已被火焰灼烧得焦糊模糊，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狰狞气息。它们静静地躺在一片焦黑之中，如同深渊里窥探而出的最后一只眼睛。
“泗水亭？”王贲低声念出，脸上的困惑更深，“又是沛县地名？这‘刘季’与‘泗水亭’…究竟是何关联？费尽心思留下这点线索，又有何用？”他看向王翦，寻求答案。
蒙毅蹲在王翦身旁，仔细审视着那焦黑的字迹和残片的裂痕，语气凝重如铁：“上将军，此木牍自燃，绝非偶然！其内定是浸透了遇风即燃的秘药，只为确保一旦暴露，信息瞬间焚毁，不落人手！这‘泗水亭’三字，恐怕已是幕后之人算尽天机后，留下的唯一破绽，也可能是…故意抛下的鱼饵！”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翦，“此局之深，远超想象！其志…恐不在齐！”
王翦依旧沉默着。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硝烟弥漫的广场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没有去看那块残片，也没有看王贲和蒙毅。深邃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宫墙，越过低垂的硝烟，遥遥投向西方。
那里，是广袤的秦地，是巍峨的咸阳，是深不可测的秦王宫阙，是权力的核心，也是风暴的源头。
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向下，覆盖在那堆焦黑的木牍残骸之上。然后，猛地向下一按！
带着泥土、灰烬和未燃尽焦炭的残骸，被他生生按入脚下冰冷的青石地砖缝隙之中！粗糙的颗粒摩擦着掌心，带来刺痛，也带来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掌心抬起，只留下地面一小片模糊的黑色污迹，还有指缝间沾染的细微焦炭粉末。
“传令。”王翦的声音终于响起，冰冷，坚硬，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的铁血意志，“封锁稷下学宫，所有卷册、器物，无论经史子集、百家杂说、机巧图谱，尽数封存！参与守护此鼎之齐官、巫祝、匠人，无论王族贵胄还是卑贱隶臣，一体擒拿！严加审讯！”他的目光扫过匍匐在地、面无人色的齐王建等人，如同看着一堆没有生命的砾石，“此鼎赝品，机关秘藏之事，列为绝密！胆敢泄露一字者，诛三族！”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字字如刀，瞬间将广场上刚刚因木牍自燃而起的惊疑不定彻底冻结。
“诺！”王贲与蒙毅肃然领命，同时抱拳应声，声音铿锵，震碎了短暂的死寂。黑甲锐士立刻如臂使指，无声而迅疾地散开，冰冷的甲叶碰撞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执行着那不容置疑的铁血之令。
王翦站在原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按过焦灰的左手。五指紧握成拳，指缝间残留的焦黑粉末被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一条从深渊中探出的毒蛇的尾巴。
他再次抬眼，目光如穿透了层层时空的壁垒，越过脚下齐国的废墟，越过函谷的雄关，越过八百里秦川，死死地钉在西方天际那一片不可见的、属于秦都咸阳的深沉阴霾之上。
风，卷起地上的余烬和硝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广场，呜咽着，如同亡魂的低泣。那尊巨大的伪鼎，依旧沉默地矗立在焦土和血痕之中，鼎耳上那幽深的孔洞，如同一个无声的嘲笑，又像是一个指向未知深渊的入口。
沛县，刘季。
泗水亭。
这六个字，带着木牍焚毁时的焦臭，带着墨家机关冰冷的余韵，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与图谋，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了大秦帝国上将军王翦的心底。
硝烟弥漫，遮蔽了天空。临淄的风，吹不散这浓重的血腥与疑云，只能裹挟着尘埃，一路向西，呜咽着吹向那巍峨的咸阳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