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光未启，正是夜色最沉之时。谢长安却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间令他辗转反侧的木屋。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凭借这几日摸清的地形，避开几处固定的哨卡，从寨墙一处年久失修、藤蔓遮掩的破损处，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黑风岭苍莽的山林之中。
他必须去落鹰涧。
并非全然相信那盲眼老人与柳三娘，而是他无法忍受置身于迷雾之中的煎熬。父亲的血仇、谢家的败落、这柄愈发诡异的“吞贼”剑，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心。杨震的庇护固然可贵，但那若有若无的隐瞒，以及柳三娘那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如同毒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需要信息，需要碎片，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要亲手去触碰那冰冷的真相。
山路崎岖，林深苔滑。晨间的雾气如同乳白色的潮汐，在林间缓缓流淌，遮蔽视线，打湿衣襟。谢长安将“吞贼”剑紧紧缚在身后，内力灌注双足，步履轻盈而迅捷。吞噬那两柄钢刀带来的好处此刻显现出来，不仅内力增了一截，身体的力量、敏捷乃至五感，都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提升。林间细微的声响，远处溪流的潺潺，甚至叶片上露珠滚落的轨迹，都比以往清晰不少。
《饕餮噬灵诀》的残缺法门在他心中缓缓流转，他一边赶路，一边尝试着进一步炼化丹田内那团暗红色的气旋。随着炼化，气旋虽未明显缩小，但那股躁动不宁的意味却减弱了些许，与自身青阳内力的融合也更为顺畅。他隐隐感觉，这吞噬而来的力量，若能完全炼化，或许真能成为自身武道根基的一部分，而非仅仅是外来的“资粮”。
但“吞贼”剑传来的、对更高级“灵材”的渴望，却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提醒着他这条路的凶险与未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谢长安按照盲眼老人所述，找到了寨外东边十里的地界。这里山势愈发险峻，奇峰突起，怪石嶙峋。又前行一段，便听到隐隐的水声轰鸣。穿过一片茂密的古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道巨大的裂隙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深不见底，两侧崖壁陡峭如削，这便是落鹰涧。涧底水汽蒸腾，云雾缭绕。而在裂隙一侧，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百余丈高的崖顶飞泻而下，砸入深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漫天水雾，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幻化出数道小小的彩虹。瀑布水量不算极大，却因落差而显得气势惊人，正是那“一线孤瀑”。
谢长安收敛气息，藏身在一块巨岩之后，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视着瀑布周围。水声轰鸣，掩盖了其他声响，但也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他并未急于现身，而是耐心等待，观察是否有埋伏或不妥之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山涧中的水汽被阳光蒸腾，显得有些闷热。除了飞鸟偶尔掠过，并无任何人迹。
难道是个圈套？对方失约了？谢长安心中疑虑渐生。
就在他准备再等片刻便撤离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瀑布下方那潭幽深碧水。水潭边缘，一块半浸在水中的滑溜青石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小小的、用白色石子摆出的箭头标记，指向瀑布后方！
谢长安心中一动。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潭，确认四周无人后，沿着箭头所指方向望去。只见瀑布后方，崖壁上似乎有一个被水帘遮掩的、不易察觉的凹陷处，像是一个山洞的入口。
竟将见面地点设在此处？果然隐秘！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看准水流相对薄弱的间隙，足尖在潭边岩石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箭般射出，穿过冰凉的水幕，稳稳落在其后那个潮湿的平台上。
水帘之后，别有洞天。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天然石洞，光线昏暗，空气潮湿冰凉，弥漫着水汽和苔藓的味道。洞内景象，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柳三娘依旧是一身紫衣，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仿佛只是来观赏风景。而洞中中央，除了那日见过的盲眼老人外，还多了一个人。
此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色布袍，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海便再难寻见的类型。但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如同磐石般沉稳、又如同深潭般不可测度的感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但手背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淡白色的旧伤疤，看上去触目惊心。
“小兄弟果然守时。”柳三娘率先开口，打破了洞中的寂静，她的声音在水声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缥缈。
谢长安没有理会她，目光直接落在那个灰袍人身上，沉声道：“这位是？”
盲眼老人那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位是‘石先生’，有些事情，他比老夫更清楚。”
被称为石先生的灰袍人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看向谢长安，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谢长安，”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你可知，你谢家祖上，并非寻常镖师世家？”
谢长安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略有耳闻，但所知不详。”
“你谢家先祖，乃是前朝‘将作监’的大匠，精于铸炼之术，尤擅处理各种奇金异铁。”石先生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盖过了洞外的瀑布轰鸣，“这柄‘吞贼’……”
他的目光落在谢长安背后的剑上，虽然隔着粗布，却仿佛已将其看透。“……并非寻常兵刃，而是你谢家先祖，倾尽心血，甚至付出了极大代价，才锻造出的一柄‘噬灵凶兵’。”
噬灵凶兵！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谢长安耳边炸响。
“此剑材质特殊，内蕴一道天生的‘吞噬’灵性。它能汲取金铁之精，乃至……万物之灵，反哺持剑者。”石先生继续道，“但福兮祸之所伏，这吞噬之力若掌控不当，持剑者心志不坚，便会被其凶性反噬，最终沦为只知杀戮和掠夺的剑奴，精气神魂皆成为凶兵的养料。”
谢长安背后沁出冷汗，他想起了自己偶尔涌现的、对魂气的渴望，以及那种将敌人视为“资粮”的冰冷念头。
“那……《饕餮噬灵诀》？”他忍不住问道。
“那法诀，并非什么正统功法。”石先生淡淡道，“据传，是某个惊才绝艳又走入邪道的先辈，为了掌控类似‘吞贼’这样的凶兵而创出的旁门左道。它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双刃剑，能助你引导吞噬之力，却也极易引动凶兵本身的戾气，加速持剑者的堕落。”
谢长安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自己视作依仗的力量，竟如此凶险。
“你们告诉我这些，目的何在？”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石先生和盲眼老人。
“目的很简单。”石先生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们需要‘吞贼’的力量，去对付一些……寻常武力难以应对的敌人。而你需要力量复仇，需要真相。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吞贼’成长所需的特定灵材，助你更快地掌控这股力量，避免被其反噬。同时，也会将我们所知的、关于你父亲之死、关于那块古玉背后势力的情报，与你共享。”
“作为交换？”谢长安冷静地问。
“作为交换，在你拥有足够实力后，需为我们做三件事。”石先生伸出三根手指，“当然，这三件事，不会违背你的道义底线，目标也与你复仇的对象，有重合之处。”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用未来的承诺和可能的冒险，换取眼前急需的力量和情报。
谢长安沉默良久。洞外瀑布轰鸣，洞内落针可闻。柳三娘嘴角含笑，盲眼老人面无表情，石先生目光平静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风险巨大。一旦答应，便可能越陷越深，彻底与这神秘的势力捆绑在一起。但拒绝呢？依靠自己慢慢摸索，何时才能拥有复仇的力量？何时才能揭开谜团？杨震那边，又是否真的全然可信？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了镇远镖局牌匾上那道狰狞的刀痕，想起了自己在这世上已是孤身一人。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灵材，情报。”他盯着石先生，一字一顿地道，“我需要先看到你们的诚意。”
石先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非金非木的黑色小盒，只有巴掌大小，盒盖上刻着复杂的云纹。
“此物，名为‘陨铁精粹’，乃天外陨铁之核心精华，对于‘吞贼’而言，应是目前最适合的‘食粮’之一。可助它稳固灵性，亦能助你炼化体内驳杂之气。”他将小盒抛给谢长安。
谢长安接过小盒，入手冰凉沉重。他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看向石先生。
“至于情报……”石先生顿了顿，低声道，“害你父亲性命的幕后黑手，与一个名为‘玄天盟’的组织有关。那块古玉，据传是开启某处上古遗迹的钥匙之一。金九龄，乃至青云观的部分人，可能都只是玄天盟的外围棋子。更多的，需要你自己去查证，也需要你拥有足够的实力后，才能触及。”
玄天盟！上古遗迹！钥匙！
一个个陌生的词语，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风暴。谢长安将小盒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头脑异常清醒。
他知道，从接过这个盒子的瞬间，他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该如何联系你们？”他沉声问。
“需要时，我们自会找你。”柳三娘嫣然一笑，“小心保管好‘陨铁精粹’，初次喂食‘吞贼’，最好寻一绝对安全僻静之处，过程可能有些……动静。”
谢长安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穿过水幕，重新投入外面的天光水汽之中。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石先生缓缓道：“种子已经种下，能否长成参天大树，就看他的造化了。”
盲眼老人沙哑一笑：“‘吞贼’择主，从无平庸之辈。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柳三娘把玩着发梢，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我倒觉得，这小子比我们想的更有意思。或许，真能给我们带来些惊喜。”
洞中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瀑布永恒的轰鸣。
而谢长安，怀揣着那冰冷的黑盒和更沉重的心事，正快速穿行在返回黑风寨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