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像是生了锈的铁片被猛地扯开，嘶哑地划破了铁北中学上空的沉闷。教学楼里瞬间涌出的学生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喧闹声、笑骂声、自行车铃铛声（虽然大部分铃铛都不响）混在一起，沿着煤渣路往校门口蔓延。
林暮夹在人群里，走得很慢。他习惯性地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尽量让自己不碰到任何人。书包带子勒得肩膀有点疼，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速写本、几支铅笔，还有早上没吃完的半块干馒头——是林建国昨天蒸的，硬得硌牙。
下午的课他没怎么听进去。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函数图像，粉笔末簌簌往下掉，像永远不会停的雪。他坐在最后一排，江川依旧趴在桌子上睡觉，后背一起一伏，呼吸很轻。林暮偶尔会偷偷看他的后脑勺，看着那截露出的后颈，那里有个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尖东西划过。他想起中午在食堂看到的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想起江川吞咽冷馒头时滚动的喉结，心里那点闷闷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王磊那伙人下午没找他麻烦，大概是早上被江川吼怕了。但林暮还是很紧张，下课不敢去厕所，就坐在座位上画画，画窗外那棵枯树的枝桠，画桌肚里发霉的馒头，画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画到最后，纸上不知不觉又出现了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这次他画得很轻，线条淡得几乎看不见。
出了校门，喧闹的学生们很快散开，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各个巷口。林暮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林建国早上说晚上要给他做点吃的，让他放学早点回去。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指尖有点凉。
他得去车棚取车。
车棚在学校后门，是个用角钢和石棉瓦搭的简易棚子，里面挤挤挨挨地停着几十辆自行车，大多是和他那辆差不多的旧车，车身上落着一层灰。林暮走到最里面，找到了那辆林建国昨天傍晚给他送来的自行车。
26寸的黑色永久牌，车身掉了不少漆，露出底下的铁皮，锈迹斑斑。车把是歪的，左边低右边高，车座磨得发亮，中间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海绵，也发黄发硬了。后轮的辐条断了两根，剩下的也都锈得厉害，轮圈上还沾着干泥。最显眼的是车铃铛，银色的外壳瘪了一块，林暮伸手按了按，没发出一点声音——果然，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林建国送车来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邻居老王家的，放着也是放着，你先骑着……我明天去给你买把锁。”林暮当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林建国没钱，连给他的12块午饭钱都被抢走了，现在他口袋里比脸还干净。
林暮把书包挂在车把上，小心翼翼地把车从车棚里推出来。车身很沉，推的时候“吱呀——吱呀——”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他跨上车座，车座硬得硌屁股，他动了动，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结果车座“咔哒”响了一声，又往下陷了陷。
“操。”林暮小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是他来铁北后第一次说脏话，跟着巷子里那些半大孩子学的。
他蹬了一下脚踏板，链条发出“哗啦”一声，松松垮垮地转了半圈。车身猛地一歪，林暮赶紧扶住车把，手心全是汗。他稳住车身，又蹬了几下，自行车总算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
车把是歪的，他得一直用劲掰着，胳膊很快就酸了。车轮不圆，骑起来一颠一颠的，像是在跳一种难看的舞。车闸几乎没用，他试了一下，刹车皮蹭着轮圈，发出刺耳的“嘶啦”声，车速却没减多少。最吵的是车链，每转一圈就“哗啦、哐当”响一阵，像是在抗议被强迫工作。
林暮骑着车，沿着煤渣路慢慢往前走。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只干枯的手。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煤灰和纸片，打在脸上有点疼。
铁北的街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安静。下午四点多，本该是下班的时间，但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穿着旧工装的男人，背着工具包，低着头匆匆走过，脸上带着疲惫。路边的小卖部开着门，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电视里放着模糊的新闻。再远一点，就是那些废弃的厂房，高大的烟囱歪歪斜斜地立着，像插在地上的巨大烟头。
林暮骑着车，尽量靠路边走。他不敢骑快，一是怕摔，二是怕这辆破车散架。车身的响声在安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骑着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像个笑话。
他想起在南城时，养父母家有辆电动自行车，银灰色的，很新，骑起来没声音，很快。那时候他偶尔能骑一次，去美术班上课，风吹过耳边，很舒服。现在骑这辆破永久，他感觉自己像个蜗牛，慢慢爬在铁北的灰扑扑的街道上。
骑过第三个路口时，前面出现了一个小上坡。林暮咬紧牙，用力蹬脚踏板。链条“哗啦哗啦”地响得更厉害了，像是在尖叫。车身晃得更厉害，车把几乎要抓不住。他弓着背，腿上用劲，感觉链条每转一圈都在打滑。
就在他快要骑上坡顶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林暮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差点从车上摔下来。他赶紧捏刹车，刹车皮蹭着轮圈，发出刺耳的声音，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往前滑了几米，才慢慢停了下来。
林暮的心跳得飞快，他喘着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车坏了。
他从车上下来，腿有点软。他扶着车，蹲下身往车底下看。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过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看到自行车的链条断了，断口处的铁环扭曲着，一半垂在地上，一半还卡在齿轮里，晃悠着。
“操。”林暮又骂了一句，这次声音大了点，带着点绝望。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断了的链条。链条上全是油污和铁锈，蹭得他指尖发黑。他试着想把链条重新挂回齿轮上，但断口太短，怎么也够不着。而且链条断得很彻底，中间断开的地方，铁环已经变形了，根本接不上。
林暮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那辆破自行车，心里堵得厉害。天慢慢暗下来了，风也变凉了，吹在身上有点冷。他摸了摸口袋，一分钱都没有。修车肯定要花钱，他不知道要多少钱，但他知道自己没有。
路上偶尔有车经过，都是些破旧的面包车或者三轮车，开得很慢，扬起一阵灰。没有人停下来问他怎么了。刚才那个小上坡，现在看起来像座山，他就算想推着车走回去，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林建国的家在红卫家属院那边，离学校差不多有四五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路。
他想起林建国早上塞钱时的样子，那双粗糙的手，指甲缝里的黑泥，还有那句“在学校……吃好点”。钱被抢走了，现在车又坏了，他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
林暮低着头，看着自己蹭脏的手指，突然有点想哭。但他没哭出来，只是鼻子有点酸。在南城的时候，养父母吵架，他躲在房间里哭，养母会进来骂他“丧门星”，说他“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哭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把书包从车把上拿下来，背在身上。然后他抓住自行车的车把，开始往前推。
自行车没了链条，推起来格外沉。车轮还是歪的，推的时候“吱呀吱呀”地响，比骑的时候还难听。林暮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歪歪扭扭地跟在他身后。
路边的店铺开始亮灯了，昏黄的灯泡透过蒙着油污的窗户照出来，没什么暖意。有几家饭馆飘出饭菜的香味，是白菜炖土豆的味道，林暮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赶紧捂住肚子，加快了脚步。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他得把车修好，不然回不了家，林建国会担心的。虽然他和林建国没什么话说，虽然那个家也不像个家，但至少那里有个煤炉，有张床，晚上不会冻死。
林暮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现在连链条都断了的永久牌自行车，慢慢走在铁北越来越暗的街道上。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飘过，远处废弃工厂的烟囱在暮色中像个沉默的巨人，冷冷地看着他。链条断了，垂在地上，随着他的脚步“哐当、哐当”地敲打着地面，像是在给他伴奏一首难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