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枫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府的路上。
他满脑子都是那一千八百两的巨额债务，以及朱海那轻飘飘却如同索命符般的话语——“就拿你这一双手，来抵一部分利息”。那双常年握骰子、摸牌九的手，此刻竟觉得阵阵发凉，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至于柳青青？那个女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他甚至在心里恶毒地咒骂：死得好！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死！真是晦气！要是她晚死两天，说不定还能从她身上再榨出点油水来！现在倒好，人财两空！
他沉浸在自己的恐慌与懊恼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街道两旁的行人看他的眼神是何等的怪异与鄙夷。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厌恶，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偶尔有零星的议论飘进他耳朵里：
“看，就是他……”
“沈尚书家的公子……”
“逼死人了啊……”
“心肠真狠……”
沈枫心烦意乱，只当是这些人又在传他什么风流韵事，并未深想，反而恶声恶气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滚开！”
他脚步虚浮地回到沈府，刚踏入汀兰水榭的范围，迎头便撞上了满面寒霜的王芸熙。
“你还知道回来！”王芸熙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几日因顾瑾而积压的怒火、在丽妃那里碰壁的焦躁，以及对沈忠态度变化的担忧，瞬间全都爆发出来，尽数倾泻在沈枫身上，“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鬼混！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沈婉清那个小贱人已经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了！你父亲不止你一个儿子！你再这么不思进取，整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烟花女子纠缠不清，你信不信你父亲很快就会当没你这个嫡子！”
若是平日，沈枫被这般训斥，少不得要顶撞几句，或者撒泼打滚蒙混过去。可今日，他本就心神不宁，如同惊弓之鸟，王芸熙那句“当没你这个嫡子”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不会的……父亲不会的……我是嫡子……我是唯一的嫡子……”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恐惧地反驳王芸熙。
王芸熙见他状态明显不对，不像往常那般混不吝，反而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暂时压下了怒火，蹙眉问道：“枫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沈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说！绝不能让母亲知道！母亲知道了，父亲很快也会知道！那他就真的完了！父亲一定会打死他的！不行！绝对不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摇头，声音尖利地打断王芸熙：“没事！我没事！我就是……就是玩累了！对，玩累了！” 他不敢再看王芸熙探究的眼神，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脚步踉跄地冲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甚至还从里面上了闩。
王芸熙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心中的疑虑更深。但她此刻实在是心力交瘁，既要应付府内顾瑾姐弟带来的压力，又要绞尽脑汁思索如何与丽妃再次联手，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去仔细探究沈枫的反常。她只当是儿子在外面又惹了什么不大不小的麻烦，或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话吓到了，疲惫地揉了揉阵阵发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 终究，还是没有追进去细问。
----
夜色如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沈府后门，停在栖梧苑附近。
沈澈亲自带着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小厮，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一个用厚毡毯裹得严严实实的、看似毫无生气的“物体”，迅速而隐秘地运进了顾瑾的内室。
室内灯火通明，顾瑾早已等候在此。秋葵上前，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尸体”的状况，随即对顾瑾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顺利。
顾瑾走到近前，看着那张苍白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轻轻唤道：“青青，时辰到了，该醒了。”
仿佛回应她的呼唤一般，毡毯中的人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初时还有些迷茫，但很快便聚焦，恢复了清明。柳青青挣扎着想要坐起，秋葵连忙上前搀扶，并递上一杯温水。
“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顾瑾关切地问道。
柳青青就着秋葵的手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摇了摇头，声音虽还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定：“谢小姐关心，青青无碍。” 她抬眼看向顾瑾，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清醒，以及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小姐，下一步该怎么做？”
顾瑾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对秋葵示意了一下。秋葵会意，从一旁的药匣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打开后，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暗红的药丸。
顾瑾接过玉盒，递到柳青青面前，解释道：“这是‘朱颜改’。服下之后，它会在你的左脸颊上，催生出一块铜钱大小的暗红色斑痕，其状似胎记，颜色深重，极为显眼。效果便如秋葵脸上那块一般。” 她说着，目光示意了一下秋葵的脸颊。
柳青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秋葵左颊靠近耳根处，确实有一块颜色极浅、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淡粉色印记，若不细看，确实难以察觉。
顾瑾继续道：“秋葵脸上的印记已近消退，但你服下此药后，新生之斑会颜色深重，这将极大改变你的容貌，让人难以将你与过去的柳青青联系起来。不过你且放心，此斑并非永久，待到此间事了，秋葵自会配制解药，为你彻底消除，恢复原貌。”
柳青青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伸手便取过那枚“朱颜改”，仰头便吞服了下去。药丸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苦涩之气，顺着喉咙滑下。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药效便开始显现。柳青青只觉得左脸颊处微微发热，有些痒麻之感。秋葵适时地递上一面小巧的铜镜。柳青青接过镜子，只见镜中自己的左脸颊上，果然缓缓浮现出一块边缘清晰、颜色暗红的斑痕，如同雪地上落下的一滴浓墨，异常刺目。原本清丽的容貌，因这块红斑而瞬间变得平凡，甚至带着几分丑陋。
她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块斑痕，触感与周围肌肤无异，只是颜色迥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昔日容貌的些许怅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与过去那个痴傻懦弱的柳青青彻底告别的决绝。
她放下铜镜，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比，看向顾瑾：“小姐，我准备好了。”
顾瑾看着她眼中毫无动摇的信任与决心，心中感慨，点了点头：“好。今晚你便在栖梧苑好生休息，秋葵会照顾你。明日一早，自会有人将你送往京兆尹府衙。届时，你只需将血书上的内容，再加上我让你记住的那些细节，清晰、悲切地陈述出来即可。”
“青青明白。”柳青青郑重应下。
顾瑾又嘱咐了秋葵几句，便让她带着柳青青去隔壁厢房安顿休息。
室内重归寂静，顾瑾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沈枫，王芸熙……明日，这京城的风，就该刮进你们所筑的高墙之内了。你们，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