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后殿那夜的烛火，比寻常更亮了三个时辰。内侍省的小太监给王德换茶时，偷瞥见龙椅旁的矮桌上，那方刻着“恪”字的和田玉镇纸被太宗反复摩挲。这细微的一幕，经三个时辰的辗转，便落在了五皇子李琛府中幕僚沈修的笺纸上。
彼时李琛正临帖，一笔《兰亭序》写得行云流水，却在“之”字的收笔处猛地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如豆。沈修捧着密信从偏门进来，青布袍角沾着夜露，刚进门便压低声音：“殿下，宫中来人递了话，陛下与吴王夜谈至三更，席间提了‘储君乃国之根本’，还说‘恪儿仁勇，堪当此任’。更要紧的是，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那二十几位重臣的联名举荐折，已入了内库金匮。”
李琛将狼毫掷在砚台里，墨汁溅上描金笔洗，他捏着玉扳指的指节泛白，指腹摩挲着扳指上刻的“礼乐”二字——那是太宗去年赏赐的，赞他“通雅乐，明礼制”，可这份赞誉在此刻却成了刺。“大哥被圈禁在黔州，四哥因夺嫡被降为东莱郡王，父皇竟跳过我们，要选一个前朝遗脉？”他声音发颤，带着难以掩饰的怨怼，“李恪母妃是隋炀帝之女，他身上流着隋室的血！若立他为储，我大唐的江山，岂不成了隋室的延续？”
沈修俯身，将密信铺在案上，指尖点着信末的朱砂印记：“殿下所言极是。吴王虽有南疆之功，但根基全在域外，长安的世家勋贵、宗室亲眷，未必愿奉一个‘隋裔’为储。咱们要做的，便是把这层顾虑摆到台面上，借‘宗亲礼法’的刀，断他的储路。”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卷泛黄的卷宗，“这是臣查到的隋室旧臣名录，如今尚有三十余人在朝中任职，皆与吴王母妃有旧。咱们只需暗中散布流言，说吴王与这些人过从甚密，再把‘红土都护府私铸兵器’‘商衍欲借吴王复殷商’的话放出去，不愁朝堂不生波澜。”
李琛眼睛一亮，玉扳指在案上轻轻一叩：“好计策！但流言需有由头，总不能凭空而起。”沈修早有准备，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城西善和坊有个说书人，是前隋太常寺的乐工，因罪被贬，对大唐本就心存怨怼。臣已许他五十两黄金，让他明日起在茶肆说书时，添一段‘南疆异闻’，暗指吴王在红土私建宫室，自称‘南帝’。另外，御史台的刘御史是臣的同乡，可托他递一封匿名信，就说‘吴王在南疆任用隋裔旧部，私藏甲胄三千副，恐有不臣之心’。”
三日后的长安，果然暗流涌动。善和坊的“聚贤茶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讲着“南疆有龙气，吴王得异宝”的故事，茶客们听得入迷，转眼便将“李恪私建宫室”的流言传到了东市西坊。国子监门口，几个太学生争论不休，有人说“吴王拓土千里，立储理所当然”，立刻就有人反驳：“他身上有隋室血，立他为储，置太祖、太宗的基业于何地？”更有甚者，将“商衍整理殷商典籍”曲解为“欲复殷商社稷”，说李恪要“废唐立商”。
流言最盛时，李琛换上常服，带着一盒西域进贡的葡萄酥，慢悠悠进了宫。太宗正在御花园看工匠修假山，见他来便招手让近前。李琛跪献点心，状似无意地提起：“儿臣昨日去西市买笔墨，听见百姓议论，说南疆旧部都称吴王为‘少主’，还说红土都护府的旗帜，绣的是隋室的青龙纹。儿臣知道这定是谣言，只是怕宗室诸王听了心寒，也怕百姓误会父皇要重立隋室。”
太宗手中的小石子“咚”地落在假山石上，他瞥了李琛一眼，目光似能穿透人心：“恪儿的奏疏每日辰时便入阁，红土都护府的旗帜是绣着‘唐’字的红旗，军备明细每月都报工部，你若不信，可去工部查档。”他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你平日总说喜好礼乐，不如多去国子监给诸生讲些雅乐，少听那些市井流言。”
李琛碰了一鼻子灰，退出御花园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刚出宫门，就见六皇子李璘的贴身侍卫骑马奔来，高声道：“五殿下，我家殿下请您即刻去府中议事，说有要事相商！”
李璘府中，正乱作一团。十七岁的少年郎把满桌兵书摔得满地都是，玄色锦袍的袖口沾着墨渍，见李琛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三哥（李恪）凭什么立储？不就是打了几场仗，拓了点破地吗？父皇若真要立他，我这就去请旨守安西都护府，断不做他的臣子！”
李璘的母妃是西域都护府副都护韦礼的女儿，韦家在西域经营三十年，手握重兵，朝中不少武将都是韦家旧部。往日里，李璘仗着母家势力，在诸皇子中向来骄横，如今听说李恪要立储，比李琛更急。“五哥，你那流言计根本没用！父皇根本不信！”李璘踹翻脚边的铜炉，火星溅到地毯上，“咱们得动真格的！我母妃刚派人从西域捎来消息，韦叔父说了，只要能扳倒李恪，他愿调动安西精锐，以‘清君侧’的名义进京！”
李琛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捂住他的嘴：“六弟疯了？‘清君侧’是谋逆大罪！当年侯君集就是这么死的！”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沈修，“沈先生，你可有别的法子？”
沈修眉头紧锁，沉吟半晌才道：“硬来绝不可行。吴王在军中威望极重，秦勇、程处默这些将领都是他的旧部，南疆军、南洋军加起来有十万之众，韦将军的安西军虽精锐，却远在西域，真要动兵，必是两败俱伤。不如换条路——从废太子李承乾身上下手。”
“李承乾？”李璘皱眉，“他都被圈禁在雍州狱了，能有什么用？”
“有用。”沈修眼中闪过一丝阴光，“李承乾是前太子，嫡长子身份摆在那里。当年他私养武士、意图谋反，虽有实证，却也未牵扯到吴王。咱们若能让他出面，说当年谋反是受吴王挑唆，哪怕是假的，也能搅乱朝堂。太宗最看重嫡庶尊卑，若听闻李恪构陷嫡长，即便不信，也会对他生疑。”
李琛迟疑道：“李承乾与李恪素来不和，他会愿意帮我们？”
“他会。”沈修冷笑，“承乾被圈禁后，日子过得猪狗不如，黔州的瘴气快把他拖垮了。咱们许他，若能扳倒李恪，便在太宗面前求情，让他迁回长安养病，再恢复他的皇子待遇。他若不答应，这辈子就只能死在黔州的囚牢里。”
当晚，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乌篷车从李琛府后门驶出，借着夜色绕到雍州狱侧门。狱卒早被沈修用重金买通，领着李琛、李璘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来到最深处的囚室。牢门打开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李承乾穿着洗得发白的囚服，正坐在稻草堆上翻一本破旧的《论语》，头发虽有些凌乱，却梳理得整齐，脸上没有了昔日的阴鸷，多了几分沉静。
“你们来做什么？”李承乾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平静，不像囚牢中的罪人，反倒像个隐居的学者。
李琛从袖中取出一件锦袍，扔在他面前：“父皇要立李恪为储了。你若想报仇，想离开这囚牢，就听我们的。”
李承乾抬起头，目光落在锦袍上，又缓缓移到李琛脸上，眼神清澈，没有半分波澜：“报仇？我当年私养武士、谋逆作乱，是我自己糊涂，怨不得别人。李恪有没有功，能不能立储，父皇自有判断，与我无关。”他捡起锦袍，叠得整整齐齐，递回给李琛，“这锦袍，殿下还是拿回去吧。我在这囚牢里读了三年书，才明白‘君臣父子’的道理，断不会再做构陷兄弟的事。”
李璘急了，上前一步踹翻囚室的木桌，碗筷摔得满地都是：“李承乾，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守着那点道理，父皇就会放你出去？告诉你，若不帮我们扳倒李恪，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这雍州狱！”
李承乾不为所动，捡起地上的《论语》，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六殿下年轻，不懂‘祸乱朝纲’的后果。当年我就是因为贪念储位，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如今岂能再重蹈覆辙？”他看向李琛，语气诚恳，“五殿下，你素来喜好礼乐，该知‘和为贵’的道理。吴王拓土千里，安抚诸族，是大唐的功臣，若因你们的构陷失势，南疆动荡，百姓遭殃，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沈修见李承乾油盐不进，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威胁：“前太子殿下，您在黔州的家眷，还靠着朝廷的俸禄过活吧？若是您不肯合作，臣不敢保证，那些俸禄还能按时送到。”
李承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妻儿若能安分守己，父皇自会念及父子情分，不会亏待他们。但若要用他们的安危来逼我构陷忠良，恕我不能从命。”他站起身，走到牢门前，对着狱卒喊道，“来人！将这三位贵客‘请’出去！若他们再敢擅闯囚室，便去禀明陛下！”
李琛、李璘没想到李承乾会如此强硬，一时僵在原地。沈修脸色铁青，拉着二人就往外走，临出门时，李承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位殿下，回头是岸，莫要再错下去了！”
出了雍州狱，李璘气得浑身发抖：“这李承乾，真是疯了！放着自由不要，偏要守他那破道理！”李琛也脸色阴沉，他知道，失去了承乾这个“证人”，构陷李恪的计划就断了最关键的一环。
沈修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殿下，李承乾不肯合作，咱们就伪造证据！臣这就去让人刻一枚突厥狼头纹的匕首，再找个前太子的旧部，让他出面指证，说这匕首是李恪当年送给承乾的！”
李琛犹豫了：“伪造证据，若是被父皇查出，可是死罪啊！”
“事到如今，只能铤而走险了！”沈修咬牙道，“只要能扳倒李恪，等殿下登上储位，谁还敢追究这些小事？”李璘在一旁附和：“五哥，沈先生说得对！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三日后，一枚刻着突厥狼头纹的匕首出现在了御史台的案上，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前太子旧部薛万彻”的证词，说当年李恪确实送过这样一柄匕首给李承乾，挑唆他谋反。消息传开，长安的勋贵圈再次哗然，连房玄龄都不得不出面，请求太宗彻查此事。
李璘得意洋洋，拉着李琛去酒楼喝酒，扬言“不出十日，李恪必被父皇斥责”。可他们不知道，此刻的吴王府中，李恪正临窗看书，南疆旧部秦勇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伪造匕首和证词的事，属下已经查实，那所谓的‘薛万彻’，根本不是前太子的旧部，而是沈修的远房亲戚。要不要属下带人去把沈修抓起来，搜出他伪造证据的罪证？”
李恪放下书卷，看向窗外的朱雀大街，街上车水马龙，一派太平景象。他想起在南疆时，巴图带着族人开垦农田，商衍教孩童们识甲骨文，想起那些百姓脸上的笑容。“不必。”李恪的声音平静，“父皇英明，岂会轻信这漏洞百出的证据？”
他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几行字，递给秦勇：“把这个交给岑文本先生，让他转呈父皇。”
秦勇接过宣纸，只见上面写着“红土诸族联名谢恩疏”，下面附着密密麻麻的签名，有乌鲁鲁族族长巴图的，有黑齿族族长卡鲁的，还有殷商遗脉商衍的，足足有上千个名字。疏中详述李恪推行“汉蛮共治”后，红土之地的变化：农田开垦三千亩，亩产翻倍；冶铁作坊二十余处，打造农具千余件；南洋商路畅通，岁入黄金十万斤；更有三个南疆部落，主动请求内附，愿为大唐戍边。
太宗收到谢恩疏时，正拿着那柄伪造的狼头匕首，脸色阴沉。岑文本在一旁侍立，低声道：“陛下，臣已查实，这柄匕首的铜料是上月才从西市买的，绝非十年前的旧物；那所谓的‘薛万彻’，也不是前太子旧部，而是沈修的表亲。另外，吴王已知五殿下、六殿下的动作，却未辩一词，只奏南疆农事。”
太宗放下匕首，拿起那份谢恩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又想起那日李恪在两仪殿，说“愿为大唐镇守南疆”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他拿起朱笔，在谢恩疏上批了一个字：“稳。”
次日早朝，太宗当着百官的面，摔下那柄伪造的匕首和证词，厉声道：“伪造证据，构陷兄弟，真是胆大包天！”他目光扫过站在列中的李琛、李璘，声音冷得像冰，“朕让你们读书明理，你们却学些偷鸡摸狗的伎俩！李琛罚俸半年，去国子监给诸生讲《论语》，好好反省‘仁恕’之道；李璘年少无知，罚去昭陵守皇陵一年，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回京！沈修伪造证据，挑拨离间，杖责五十，流放岭南！”
李琛、李璘脸色惨白，连忙跪地谢恩，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不敢抬头。百官噤若寒蝉，谁都明白，这不仅是惩戒二王，更是给所有觊觎储位的人敲警钟——李恪的储位之路，虽有波折，却已无人能挡。
退朝后，李琛走出太极殿，看着李璘被内侍领着往宫门走，背影落寞。他忽然想起李承乾在囚牢里说的话：“回头是岸，莫要再错下去了！”那时他只当是疯话，如今才知，自己和李璘的那些小动作，在绝对的实力和太宗的信任面前，不过是跳梁小丑的闹剧。
而吴王府中，李恪正接过商衍派人送来的甲骨文拓片，上面刻着“安定”二字。他摩挲着拓片上的纹路，想起太宗批的那个“稳”字，嘴角露出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