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请求弹出来的时候,陈默正盯着屏幕右下角。红光警报已经灭了,但那条【信号捕获通道开启】的记录还亮着幽蓝的光。他没急着接,手指在键盘上敲了两下,调出三楼电箱附近的监控回放。
画面里那个“维修工”跑出去的时间是二十一点零三分。现在的时间,刚好是二十一点二十分。通话请求,在红光触发后的第十七分钟准时到来。
他点了接受。
画面亮起,何婉宁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头发有些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台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眼底那片青黑很重,像是熬了不止一个夜。她手里捏着一张纸,纸张边缘有些皱,右上角有个触目惊心的小洞,洞口边缘微微翻卷,带着焦黑的痕迹。
“他们用枪打穿了传真机。”她的声音有点哑,但很稳,“就在我准备签合同的前五分钟。”
陈默向后靠进椅背,没立刻接话。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过她身后的背景。一架老式的立式钢琴,左侧是扇窗,窗帘半拉着,能隐约看见远处港口疏疏落落的灯火。屋里的光线主要来自钢琴边那盏旧台灯,暖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
他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这边的屏幕上,将她的画面局部放大。
“你折过这张纸。”他说,不是疑问句。
何婉宁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对,我折过。”她把那张纸在腿上摊平,手指抚过那个弹孔边缘,“但我没改上面的任何一个字。”
陈默从桌面上拿起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然后翻转屏幕对准摄像头。那是一张放得极大的特写照片,一个结构精密的微型装置,金属环套着细如蛛丝的导线,连接着一粒芝麻大小的黑色芯片。
“这个东西,”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是你上次来公司时,留在钢笔里的。后来它被移植进了传真机的接收模块。所以真正的技术参数,从头到尾就没走过明面上的任何一条线路。”
何婉宁看着那张照片,嘴角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
“你知道我把它藏在哪段里了?”
“你只会把真东西,放在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绝对想不到、也不敢去碰的地方。”陈默放下手机,“音乐是最安全的载体。因为没人会去破解一段贝多芬,他们嫌吵,也听不懂。”
这次她真的笑了,虽然笑容很短,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涟漪便迅速消失。然后她侧过身,伸出食指,按下了钢琴上一个老旧播放键的开关。
《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猛地炸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急促、激烈、充满力量感的音符透过麦克风汹涌而来。
第一个乐句刚冲进耳朵,陈默就同步打开了音频分析软件。屏幕上,原本该是优美平滑的声波图形,在中间某几段出现了不自然的、规律性的锯齿状抖动,高频区有些细微的波动被刻意拉平了。他闭上眼,耳膜里灌满琴声,脑海里却自动过滤掉旋律,只剩下那些异常的频率跳跃模式。
这种模式……他见过。三年前,在一份已被封存的绝密项目档案末尾,他曾瞥见过一组类似原理的草图。当时脑子里像被闪电劈过,瞬间涌出一串数字和逻辑:采样率48khz,分段编码,每十二秒嵌入一次校验码……那是某种尚在理论阶段的声频加密传输协议的核心骨架。
而现在,这段音乐里隐藏的波动,和记忆里那个未成形的协议严丝合缝。
他睁开眼,声音压得很低:“数据完整吗?”
“全部都在。”何婉宁的声音和琴声混在一起,有些飘忽,“从第一个强音到最后一个休止符,一共六分四十三秒。完整解码后,是下一代柔性液晶屏的全部驱动架构,包括核心的材料配比表和蚀刻工艺流程。”
陈默没问是真是假。能编造出这种级别、这种完整度假数据的人,早该去设计航天器了,不会浪费生命在这里跟他玩障眼法。
“他们逼你改合同条款?”他问。
“两个男人,穿着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西装,别着枪。”她语速平缓,像在陈述别人的事,“就站在我父亲办公室门口。说如果我不把技术‘自愿’转让,工厂明天就会因为‘安全审查’无限期停电,工人们也会被‘妥善遣散’。”
“你信他们这套说辞?”
“我不信。”她摇摇头,目光落在腿间那张破纸上,“但我父亲病了半年,身体像漏风的房子,撑不到下一轮谈判了。厂子要是真倒了,整个港城北区,多少家庭饭碗就砸了。我赌不起。”
陈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所以我交了份修改过的假合同,留下了真的数据。”她抬起眼,透过屏幕看着他,“现在,你可以选择报警,或者把这段音乐直接交给有关部门。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
“我也不会那么做。”陈默说,“你要是只想保住家族产业,当初直接点头,带着技术投靠他们,是更轻松的路。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冒这种险,最后找到我这里。”
“我不想保他们。”她沉默了两秒,才慢慢地说,“我想保的,是我自己以后还能有选择做点什么的……权利。”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音响里流淌出的、接近尾声的激烈琴音。最后一个强有力的和弦重重落下,余音在空气里震颤。她伸手,关掉了播放器。
“那枚徽章,”她忽然换了话题,“你查到了?”
“w.G.组织。”陈默说,“和昨天在餐厅想套苏雪话的那伙人,是同一个系统。他们利用三楼电箱做信号中转,被我反向追踪到了源头。”
“那就是他们没错了。”她确认道,“昨晚来‘拜访’我的人,西装内袋边缘,也别着同样的徽章。光线暗,我没看清编号,但样式一模一样。”
陈默把这条信息在脑子里记了一笔。
“你接下来怎么打算?”他问。
“合同我已经签了,字迹是我的,指纹也是我的。但他们拿到手的,是一堆废纸。”她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疲惫,但眼神很清亮,“真正的东西,现在在你那里。你要用它,我不拦着。你要觉得烫手,想销毁,我也不会多问一句。”
“不提任何条件?”
“我提了。”她直视着屏幕,目光像穿过镜头,落在陈默脸上,“我把自己,连同我们家最后这点真东西,一起押进来了。这就是我的条件。”
陈默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另一侧,打开一个带物理锁的抽屉,取出一台银灰色的小型录音设备,连接上电脑。他将刚才接收到的音频文件拖进去,设置为循环播放模式。
“解析需要时间。”他说,“大概十二个小时。”
“够快了。”她轻声说。
“回去之后,自己当心。”陈默看着屏幕里她清晰又有些模糊的脸,“他们发现合同是废纸,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这次她的笑容真切了些,虽然带着倦意,“但这次……感觉不是我一个人在硬扛了。”
陈默看了她一眼。
“以前你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现在,你想自己坐到棋盘这边来?”
“我不想当棋手,也没那个本事。”她摇摇头,“我就想试试,这一次,我能不能不被人用枪指着后脑勺推着走。”
视频画面微微停顿了一下,信号似乎有些不稳。她抬起手,好像还想说句什么,但最终只是嘴唇动了动,食指轻轻点下了屏幕上的断开键。
画面瞬间变黑。
陈默没动。耳机里,刚才导入的音频文件开始自动循环播放,激昂的《月光》第三乐章又一次响起。他把文件另存了一份,重命名为“YueGuang_beta”,拖进一个需要三重密码的加密文件夹,接着又复制了一份到从不联网的物理硬盘。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了二十三点四十七分。
他摘下耳机,放在冰凉的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和音乐里某一段急促的节拍隐隐相合。
窗外,城市已经睡去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灯火。楼下街道空荡荡的,一辆夜班公交慢吞吞地驶过,昏黄的车灯像迟滞的河流,缓缓漫过墙根,又悄无声息地流走。
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电脑屏幕。声纹剥离程序已经开始运行,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右移动,第一组加密数据正在被提取出来。
就在这时,握在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他点开。
是那枚徽章。但这次是背面。
原本该是空白或者刻着组织缩写的地方,现在清晰可见一行细小的刻痕。不是字母,而是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瞳孔微微收缩。然后将图片保存,拖进另一个标记着“w.G._追踪”的加密文件夹,重命名为“w.G._Id_”。
电脑上的解析程序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行,进度已经到了百分之十五。
他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
耳机虽然摘了,但那旋律还在脑子里盘旋,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也没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要追上什么。
忽然,敲击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前倾,重新看向屏幕。
在已经生成的声纹图谱中,有一段极其短暂的波形,显得格格不入。它不在主旋律的声波里,而是巧妙地嵌在两个最强音之间那近乎寂静的缝隙里,异常微弱,之前的算法几乎把它当作环境噪音过滤掉了。
但他认识这个模式。
这根本不是技术数据的一部分。
这是一段标准的、压缩过的、老式无线电求救信号码。
音乐还在耳边循环。
夜,深得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