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
这个词，此刻在契丹大军身上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体现。前沿溃败的骑兵和步兵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蚂蚁，漫山遍野地向后奔逃，哭喊声、惊叫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军阵威严撕扯得粉碎。周军那如同钢铁森林般的稳步推进，以及连绵不绝、精准致命的远程打击，更是如同催命的符咒，不断加速着这崩溃的过程。
契丹中军，那面象征着荣耀和指挥权的狼头大纛下，此刻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甚至可以说是绝望。不少将领面如死灰，眼神涣散，有的甚至已经悄悄勒紧马缰，目光游移地望向后方，寻找着最佳的逃跑路线。兵无战心，将无斗志，败局已定！
“公主！大势已去！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损的将领冲到萧绰马前，声音嘶哑地喊道，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惧，“末将愿率亲兵护卫公主突围！”
“是啊，公主！周军火器凶猛，非人力可敌！保存实力，方为上策啊！”另一名老将也颤声劝道，他看着眼前这糜烂的局势，心痛如绞。
周围的将领和亲兵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萧绰，等待着她的决断。撤退，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但如何撤退？是像前沿那些溃兵一样，毫无章法地一窝蜂向后跑，然后被周军像赶羊一样轻松追杀、屠戮殆尽？还是……
萧绰端坐在马背上，银色的铠甲上沾染了些许烟尘，却丝毫无损她的威严。她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惊慌失措，也没有将领们预想中的愤怒或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燃烧着的、不屈的火焰。
她没有理会将领们的劝退，而是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她高举手中的马鞭，声音清越如冰泉击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和恐慌：
“慌什么？！”
仅仅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股奇异的镇定力量，让周围骚动的人群为之一静。所有将领和亲兵都下意识地看向她。
萧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面前一张张惶恐的脸：“我军虽暂受挫折，但主力犹在！尔等皆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是大契丹的勇士！岂能因一时失利，就如受惊的兔子般狼狈逃窜，将后背留给敌人屠戮？！如此行径，与待宰的羔羊何异？！对得起你们身上的铠甲，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同袍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如同鞭子般抽打在那些心生怯意的将领心上，让不少人面露愧色，低下了头。
“周军倚仗者，不过火器之利！然火器虽凶，亦有穷时！我契丹勇士的弯刀和勇气，尚未折断！”萧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决绝而充满力量，“此刻若全军溃退，必被周军衔尾追杀，十不存一！唯有断尾求生，以一部精锐拼死断后，阻滞周军追击，主力方能安然撤离，以图后举！”
断后！
这个词让所有将领心头一凛！这意味着，留下来的人，几乎注定是九死一生！在周军那恐怖的“震天雷”和箭雨覆盖下，断后无疑是与死神共舞！
一时间，无人应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冷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更带着一种以身作则的决绝：“怎么？都怕了？既然无人敢当此重任——”
她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装饰华贵却锋利无比的弯刀，刀尖直指前方步步逼近的周军大阵，声音斩钉截铁：
“——那便由本宫亲自断后！尔等速率主力，交替掩护，向北撤退！违令者，斩！”
“公主不可！”
“万万不可啊公主！”
“您乃万金之躯，岂可亲身犯险？！”
萧绰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将领都惊呆了，纷纷出声劝阻！让公主亲自断后？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所有人都百死莫赎！
“住口！”萧绰厉声喝止，眼神冰冷如刀，“军令如山！即刻执行！韩离、耶律斜轸（从遂城逃回的那位）！”
“末将在！”两名被点到的将领浑身一震，硬着头皮出列。韩离是那名虬髯将领，耶律斜轸则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决死之意。
“你二人，各率本部还能作战的亲兵，共计约三千人，随本宫留下断后！其余各部，由萧挞凛将军统一指挥，立刻有序向北撤退！不得有误！”
“公主！”韩离和耶律斜轸还想再劝。
“执行命令！”萧绰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公主的威严和统帅的决断。
“……末将遵命！”两人知道无法改变萧绰的决定，只能重重抱拳，眼神中充满了悲壮。耶律斜轸更是存了死志，觉得能跟随公主战死沙场，也好过像在遂城那样狼狈逃回。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原本混乱不堪的契丹大军，在萧绰这强力手腕的整合下，竟然开始出现了一丝秩序。主力部队在萧挞凛等人的指挥下，开始忍着悲痛和恐惧，利用尚存的建制，如同退潮般，相对有序地向北撤离。虽然依旧难免仓促和狼狈，但比起之前漫无目的的溃逃，已然是天壤之别。
而萧绰，则亲自率领着韩离、耶律斜轸以及三千余名自愿或被选中的、眼神中带着死志的精锐，迅速在主力撤退的路径上，抢占了一处地势略微起伏、长有稀疏灌木的坡地，构建起一道简陋却充满决绝的防线！
这道防线，注定将成为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萧绰跳下战马，亲自指挥布置。她没有像常规防守那样追求密集阵型——那在“震天雷”面前纯粹是自杀。她命令士兵们充分利用地形，分散隐蔽在坡地的反斜面、灌木丛后、以及任何可以找到的掩体后面。将仅存的、未被爆炸摧毁的盾牌集中起来，重点防护可能遭受箭雨覆盖的区域。并且，她下令将所有携带的箭矢、包括那些浸了火油的火箭，全部集中起来，分配给最优秀的射手。
她的指挥井井有条，临危不乱，仿佛此刻并非身处绝境，而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军事演练。这份冷静和卓越的指挥才能，极大地稳定了这三千断后部队的军心。士兵们看着他们尊贵的公主殿下与自己一同留在最危险的地方，那份赴死的悲壮中，又油然生出了一股与有荣焉的豪情和效死之心！
“为了公主！”
“为了大契丹！”
“跟周狗拼了！”
低沉的、充满死志的怒吼，在断后部队中响起。
很快，周军的先头部队——主要是负责追击和清扫战场的轻步兵和弓弩手，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逼近了这道突兀出现的、试图阻挡他们追击步伐的防线。
“前方有敌军断后！人数不多，占据了一处坡地！”斥候将情报迅速回报。
负责前线指挥的一名周军将领看着那道简陋的防线，以及防线后方正在加速远去的契丹主力烟尘，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哼！垂死挣扎！区区几千残兵，也敢螳臂当车？弓弩手，上前！给老子用箭雨把他们钉死在那里！步兵准备冲锋，一鼓作气冲垮他们！”
在他看来，这支断后部队，不过是契丹人绝望之下丢出来的弃子，在周军绝对的火力优势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然而，当周军的弓弩手刚刚进入射程，准备进行覆盖射击时——
“放箭！”
萧绰清冷的声音响起！
隐藏在坡地反斜面和灌木丛后的契丹弓箭手，猛地探出身来，将手中早已拉满的弓弦松开！
“嗖嗖嗖——！”
一波密集的、带着尖锐啸音的箭矢，如同扑食的猎鹰，精准地射向了周军弓弩手较为集中的区域！这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点燃的火箭！
契丹人本就擅长骑射，这些被挑选出来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箭法极准！而且他们占据了地利，又是以逸待劳，这第一波箭雨，竟然打得正准备射击的周军弓弩手一个措手不及！
“举盾！快举盾！”
“有火箭！注意防火！”
周军阵前顿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数十名弓弩手中箭倒地，更有几处地方被火箭引燃，虽然很快被扑灭，但也阻滞了周军的进攻节奏。
那名周军将领脸色一沉，没想到这支“弃子”还有点扎手。“投石机！给我轰平那片坡地！看他们能躲到几时！”
后方的投石机开始调整角度。然而，萧绰选择的这处坡地地形颇为巧妙，反斜面可以有效规避大部分直接瞄准的抛射攻击。而且，周军投石机为了追求射程覆盖撤退中的契丹主力，位置相对靠后，想要精确打击这支分散隐蔽的断后部队，并非易事。
几颗“震天雷”被抛射过来，落在坡地前后，炸起冲天的泥土和烟尘，声势骇人，但真正造成的杀伤却相对有限，大部分契丹士兵都按照萧绰的命令，死死躲在掩体后面，忍受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飞溅的土石。
趁着周军远程火力被地形稍稍削弱、以及调整的间隙，萧绰再次下令：“弩手压制！死士队，前出骚扰！决不能让周军轻易靠近！”
一队队抱着必死决心的契丹死士，利用烟尘和地形的掩护，如同幽灵般从防线中跃出，嚎叫着冲向周军的阵线，用弯刀、用骨朵、甚至用牙齿，发动了决死的反冲击！他们根本不求杀伤多少敌人，只求用自己生命，拖延周军哪怕一瞬的推进速度！
战斗，在这片小小的坡地上，瞬间变得异常惨烈和胶着！
萧绰站在坡地后方一块巨石旁，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不断下达着指令，调整着防御的薄弱环节。箭矢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爆炸掀起的泥土溅落在她的铠甲上，她却恍若未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冰冷的计算和决绝的意志。
她知道，自己每多坚持一刻，主力撤退的安全就多一分保障。这三千勇士，包括她自己，就是为主力撤离点燃的、最后的烽火！
她的断后，如同一根坚韧的钉子，死死地嵌在了周军追击的道路上，为契丹主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时间。而周军的前锋，在这块难啃的骨头面前，推进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