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宾殿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山岳。
瑶光星使那直指本源的诘问，如同无形的命运之锁，缠绕在苏杨的心头。“来自何方？”、“偶然还是必然？”、“秩序还是毁灭？”——每一个问题，都比他面对过的任何强敌、任何险境，更加凶险万分。这并非力量的较量，而是关乎存在根本的质询，一旦回答不慎，非但自身秘密暴露，更可能将整个青岚宗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能感觉到师尊凌霄真人那压抑着怒意与担忧的磅礴气息，能感觉到云鹤师叔祖那凝重如实质的神识守护，更能感觉到体内混沌道基那无声而磅礴的运转，仿佛一颗初生的宇宙，在面对外界的窥探时，本能地构筑起无形的壁垒。
冷汗，几乎要浸透他的内衫。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更不能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深入肺腑，引动了混沌道基的微微共鸣，将翻腾的心海强行抚平。他抬起头，脸上那丝“重伤初愈”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仿佛将所有的波澜都敛入了混沌深处。
他没有立刻回答瑶光的问题，而是先转向凌霄真人与云鹤真人，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宗主，师叔祖，弟子惶恐，累及宗门为弟子受此质询。然，弟子之心，可昭日月。无论过去如何，未来怎样，弟子苏杨，生是青岚宗的人，死是青岚宗的魂！此志，天地可鉴，绝无更改！”
这番话，铿锵有力，先一步表明了立场，安了宗门长辈之心，也堵住了外界可能挑拨离间的借口。
凌霄真人紧绷的脸色稍缓，沉声道：“你的心意，宗门知晓。无需多言，如实应答便是，一切自有宗门为你做主！”话语中的维护之意，斩钉截铁。
苏杨这才重新面向瑶光星使，再次躬身行礼，态度不卑不亢：“星使前辈的问题，玄奥高深，直指大道根本。弟子愚钝，修为浅薄，于命运长河而言不过一蜉蝣，岂敢妄言‘偶然’、‘必然’，又岂能预知自身对浩瀚星宇之影响？此等宏论，恐非弟子所能承担。”
他先以谦卑姿态，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那几个最致命的问题核心。
瑶光星眸静澈，并未因他的推诿而动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苏杨话锋微转，继续道：“然，星使前辈既问及弟子‘是谁’，‘来自何方’。于弟子而言，弟子入青岚宗外门，授业传功引气入体，得授宗门法典，此乃弟子修行之始，亦是认知中‘我’之根源。后蒙宗门不弃，录入内门，得授更高道法，结识同门师长，于这青岚山水中成长、修行、搏杀、守护……此间点点滴滴，喜怒哀乐，皆铸就了今日之‘苏杨’。”
他的话语平实，却带着一种真挚的情感，描绘着一个普通宗门弟子的成长轨迹，将自己牢牢锚定在青岚宗的身份之上。
“至于前辈所言‘混沌异象’、‘星桥横空’，”苏杨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思索，“弟子当日于玄冰洞窟，确已意识模糊，只记得最后时刻，唯有一个念头——守护宗门，纵死无悔！或许……正是在这等极致信念下，引动了体内某种未知的潜能，亦或是触动了洞窟内上古遗留的某种禁制？具体缘由，弟子实在无从得知。若因此异象，扰动了天机，引起了天机阁的关注，弟子……深感不安。”
他将一切推给了“未知潜能”、“上古禁制”以及“守护信念”，合情合理，既未完全否认异象与他无关（因为否认无用），又未承认任何具体的、超出常理的力量，尤其是巧妙地避开了“混沌”与“星桥”这两个关键词的具体指向。
瑶光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她星空般的眸子始终没有离开苏杨的脸，似乎在分辨他话语中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解析着其命运轨迹中每一处不协调的涟漪。
“信念引动潜能？触动上古禁制？”瑶光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难明的弧度，“很巧妙的说法。然而，命运的轨迹，能量的本质，并非言语可以完全遮掩。”
她忽然再次抬起手，这一次，并非勾勒画面，而是五指微张，朝着苏杨虚虚一按！
没有狂暴的能量冲击，但一股更加玄妙、更加宏大的力量骤然降临！这股力量并非针对肉身，也非针对神识，而是直接作用于苏杨存在的“本质”，试图强行拨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混沌迷雾，窥探其最原始的“根源”！
“放肆！”
凌霄真人勃然大怒，霍然起身，元婴后期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向瑶光压去！他绝不容许外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探查他门下核心弟子的根本秘密！
云鹤真人也同时出手，袖袍一拂，一道清蒙蒙的灵光后发先至，如同最柔韧的屏障，挡在苏杨身前，试图隔绝那股玄妙的力量。
然而，天机阁的手段，诡异莫测。瑶光那看似轻柔的一按，引动的仿佛是天地法则本身的力量。凌霄真人的威压与云鹤真人的灵光，竟如同击中了空处，那股玄妙力量仿佛无形无质，穿透了他们的阻拦，依旧笼罩向苏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苏杨体内，那沉寂的混沌道基，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与刺激，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猛然运转！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灵魂层面、在法则层面响起的低沉轰鸣，以苏杨为中心，骤然扩散！
刹那间，以苏杨双脚站立之处为原点，一片朦胧的、仿佛包含了所有颜色又似乎没有任何颜色的混沌虚影，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他周身三丈范围！在这片混沌域场之内，光线扭曲，空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紊乱不定！瑶光星使那引动的、试图窥探根源的玄妙力量，在进入这片混沌域场的瞬间，就如同雪花落入烘炉，被那无所不包、无所不化的混沌意蕴，彻底同化、消解，未能触及苏杨的本源分毫！
不仅如此，那混沌域场仿佛自有灵性，在化解了外来力量后，一股更加古老、更加宏大、更加不容亵渎的意志，顺着那股被消解的力量残留的痕迹，反向朝着瑶光星使，弥漫而去！
这股反向弥漫的意志，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立足于存在本身的、对一切窥探与定义的否定！它仿佛在说：“我即混沌，超脱命运，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容窥测，不容定义！”
“嗯？！”
一直从容淡定的瑶光星使，在感受到这股反向弥漫的混沌意志时，那星空般的眸子里，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震动！她周身自然流转的、与天地法则交融的气息，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与紊乱，仿佛遇到了某种位阶更高、更本源的存在的压制！她身后那如同影子般的玄衣护卫，更是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周身剑气勃发，如临大敌！
混沌域场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苏杨依旧站在原地，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气息也微微急促，仿佛刚才那一下，消耗巨大。但他眼神中的沉静，却愈发深邃。
凌霄真人与云鹤真人收回了力量，脸上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他们虽然知道苏杨身负混沌之力，却也没想到，这力量竟如此神异，不仅能化解天机阁那诡异莫测的探查手段，甚至还能反向震慑！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瑶光星使深深地看着苏杨，眸中的星空缓缓平复，但那抹震动留下的余波，却未曾完全散去。她沉默了数息，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空灵，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超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混沌……这便是混沌的力量么？果然……超乎想象。并非简单的抵抗，而是包容，是同化，是立足于一切规则之上的……‘无’之领域。”
她似乎放弃了继续强行探查的打算。
“苏杨小友，”她改变了称呼，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的回答，或许并非真相的全部，但你的态度，以及你身上这份力量展现出的特质，吾已收到。”
她站起身，那玄衣护卫也随之而动。
“天机阁并非要与你，或与青岚宗为敌。阁主所欲知者，并非你的过去，而是你未来可能引发的‘变数’之性质。今日一见，虽未能尽窥全貌，但至少确认了一点——你的混沌，并非纯粹的毁灭，亦非既定的秩序，它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她手腕一翻，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木、上面刻画着简易星辰轨迹的令牌出现在她手中，令牌中央，依旧是一个古老的“机”字。
“此乃天机阁的‘客卿观察令’。”瑶光将令牌轻轻推向苏杨，“持此令，并非要求你做什么，也非监视。它只是一个信物，一个契机。当命运的长河出现重大拐点，或者当你自身觉得需要借助天机阁的力量去理解某些‘变数’时，可凭此令，前往南陨神州‘星陨谷’，自会有人接引。当然，用与不用，何时用，皆在你一念之间。”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凌霄真人与云鹤真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从咄咄逼人的质询，到送出代表善意的客卿令牌？这天机阁的行事，果然难以常理度之。
苏杨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令牌，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向了凌霄真人。
凌霄真人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对苏杨微微颔首。天机阁势大，神秘莫测，能不与之为敌，自然是最好。这客卿观察令，虽不知福祸，但至少表明了对方目前并非抱有直接恶意。
苏杨这才伸手接过令牌。令牌入手温凉，并无特殊能量波动，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信物。
“多谢星使。”苏杨将令牌收起。
瑶光微微颔首：“缘起缘灭，皆有定数。今日叨扰已久，吾等告辞。”
她不再多言，对着凌霄真人与云鹤真人微微一礼，便转身向殿外走去。那玄衣护卫紧随其后。
走到殿门口，瑶光脚步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再次传入苏杨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混沌之子，前路多艰。望你谨守本心，莫忘今日守护宗门之念。或许将来，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话音落下，她与那玄衣护卫的身影，便化作两道清辉，冲天而起，融入云海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迎宾殿内，只剩下青岚宗三人，以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凝重、惊疑与一丝松缓的复杂气氛。
凌霄真人长舒一口气，坐回主位，看向苏杨的目光，充满了复杂：“这天机阁……果然深不可测。他们今日前来，试探之意远大于问责。最后送出这令牌，更是意味深长。”
云鹤真人抚须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令牌是机缘，也是麻烦。苏杨，你需妥善保管，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贸然前往那星陨谷。”
苏杨躬身应道：“弟子明白。”他摩挲着袖中那枚温凉的令牌，心中并无得到超然势力青睐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凉的清明。天机阁的关注，如同在他头顶悬起了一柄无形的利剑，提醒着他，未来的道路，将更加险峻。
“不过，你今日应对，甚好。”凌霄真人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尤其是最后那混沌之力自主护体，竟能反制天机阁的探查手段，大出我等意料。有此依仗，只要你不主动暴露混沌根底，元婴之下，恐怕无人能轻易窥破你的虚实。这为你日后行走，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苏杨点头，他也能感觉到，经过刚才那一下，自己对混沌之力的掌控，似乎更加圆融了几分。
“经此一事，你需更加勤勉修炼。”凌霄真人正色道，“实力，才是应对一切风波的根本。宗门会为你提供最好的资源，但道途终究需你自己去走。下去吧，好生巩固修为，三日后，来凌霄殿，本座与诸位峰主，再为你详议后续修行安排。”
“是，宗主，师叔祖，弟子告退。”苏杨再次行礼，而后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迎宾殿。
走出大殿，外面天光正好，云海翻涌，气象万千。但他知道，这平静的仙家景象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天机阁的使者虽去，但他们带来的问题，却如同种子，深深埋下。
他抬头望向无尽苍穹，眼中混沌之色隐现。
“我是谁？来自何方？将去往何处？”
“我就是我，苏杨。行于此道，掌此混沌，我的未来，由我自身来定义！”
他握紧了袖中的令牌，也握紧了体内那奔腾不息的混沌之力，一步步，向着自己的洞府走去。前路虽艰，道心愈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