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体外，枪声零星响起，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指挥部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油灯的光线在几张疲惫、污浊却写满决绝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
后勤官刚汇报完最后的弹药清点，每个数字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头。步枪子弹人均不足十发，重机枪只剩一条残破的弹链，手榴弹也所剩无几。这意味着，下一波敌人冲锋时，许多士兵可能只能挺着刺刀，甚至用石头和牙齿去搏命。
“营长！不能再等了！” 一连长猛地站起来，他胳膊上的绷带渗着新鲜的血迹，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团部的补给就是个屁！指望他们，咱们全得交代在这儿！收缩防线吧，把力量集中到核心阵地，还能多撑一会儿！”
“收缩？往哪儿缩？” 三连长立刻反驳，他脸上有一道新划开的口子，皮肉外翻，“现在放弃外围阵地，等于把侧翼和后方完全暴露给敌人！到时候被四面合围，死得更快！要我说，就跟狗日的拼了！死战到底！拉几个垫背的！”
“拼？拿什么拼？用兄弟们的血肉之躯去堵枪眼吗？” 一个资历较老的排长捶着桌子，眼圈发红，“我们已经伤亡三分之一了！再死战，就是全军覆没！对得起跟着咱们的这些弟兄吗？”
“那你说怎么办？投降？老子宁可战死，也不向吴登那条老狗低头！” 三连长怒吼道，唾沫星子飞溅。
会议瞬间变成了争吵的漩涡。绝望、愤怒、不甘、对死亡的恐惧，各种情绪激烈碰撞。有人主张不惜代价固守待援，哪怕希望渺茫；有人建议果断后撤，保存有生力量，哪怕放弃部分阵地；甚至有人情绪失控，喊着要冲出去和敌人同归于尽。
陆小龙一直沉默着。他站在粗糙的作战地图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代表敌军包围圈的蓝色箭头和己方日益缩小的红色防区。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井，看不到底，只有冰冷的平静。
争吵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但他仿佛置身事外。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个选项的代价和可能的结果。
固守？后勤官的报告已经判了死刑。没有弹药，再坚固的工事、再高昂的士气，也只是延缓死亡时间。团部的补给线被切断，梭温父亲在后勤上的掣肘更是雪上加霜，等待救援无异于坐以待毙。
撤退？且不说放弃阵地是否违反军令，在敌军重重包围下，组织一支疲惫不堪、弹药告罄的队伍进行突围，成功率能有多少？很可能在运动中被敌人分割歼灭，死得更惨。
投降？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碾得粉碎。先不说吴登会不会接受投降，就算能暂时活命，他陆小龙也绝不可能向杀父仇人摇尾乞怜。更何况，他身后这些信任他、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的尊严和血性也不允许。
三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落在代表敌军后方区域的那片空白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敌人的进攻如此猛烈，他们的弹药消耗必然也极其巨大。但他们的补给线相对较短，而且……他们肯定在前沿设有临时的弹药囤积点，以支撑持续进攻。这些囤积点，就是一线生机！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骤然加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深入敌后，虎口夺食？这需要一支绝对精锐、不怕死的小队，在夜间渗透过敌人的层层防线，找到并袭击守卫森严的弹药点，然后还要带着缴获的物资杀回来……这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这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赌万分之一的概率。
他能派谁去执行这种几乎是送死的任务？岩迈重伤未愈，扎图需要负责阵地上的爆破和诡雷……他环视着眼前这些争吵不休的军官，他们都是一路跟着自己血战过来的兄弟。让谁去，都像是亲手把他们推向地狱。
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
就在这时，掩体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满身硝烟、军装破烂的通讯兵踉跄着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营长！三号高地……失守了！守在那里的二排……全体殉国了！敌人正在向主阵地侧翼压过来！”
噩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指挥部里本就紧绷的神经。争吵停止了，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三号高地失守，意味着主阵地的侧翼门户大开，敌人可以随时发起致命一击。
绝望的气氛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
陆小龙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汗水和血腥味的浑浊空气。再睁开时，他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发出的闷响让所有人浑身一震。
“都闭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膜，瞬间压制了所有的嘈杂。
指挥部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固守，是等死。撤退，是送死。” 陆小龙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脸，“我们现在唯一的活路，不在天上，也不在后方，而在对面——在敌人的肚子里！”
他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敌军纵深的某个区域：“他们打我们打得这么凶，弹药消耗肯定也快！他们的前沿补给点，就是我们的救命粮！”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所有军官都倒吸一口冷气。
“营长，这太冒险了！” 后勤官失声道，“穿过敌人防线？找到弹药点？还要抢回来？这……这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但等死就可能吗？” 陆小龙厉声反问，“我们现在就是在绝路上！不敢赌这一把，大家就一起抱着空枪死在这里！敢赌，也许还能拼出一条血路！”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我是在下达命令。”
他转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负责侦察排的副连长阿杰。阿杰是岩迈一手带出来的老兵，性格沉稳，丛林经验极其丰富，是除了岩迈和扎图之外，陆小龙最信任的骨干之一。
“阿杰！”
“到！” 阿杰立刻挺直身躯，脸上虽然疲惫，但眼神坚定。
“我给你挑十个人。要绝对自愿，不怕死的。” 陆小龙盯着他的眼睛，“任务：今夜子时，渗透敌后，找到并夺取敌人的前沿弹药囤积点。能带回来多少带回来多少，带不回来的，全部炸掉！天亮前，必须返回！”
阿杰没有丝毫犹豫，重重捶了一下胸口：“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陆小龙又看向扎图：“扎图，你把剩下的所有炸药和诡雷都交给阿杰。再想办法，在你们出发的方向制造点动静，吸引敌人注意力，掩护他们渗透。”
扎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狠厉的光：“放心，营长！我给狗日的唱出大戏！”
命令一条接一条下达，清晰而迅速：
“一连、三连，停止争吵！立刻调整部署，放弃部分前沿警戒阵地，集中所有剩余火力，死守主阵地和侧翼结合部！哪怕用牙咬，也得给我顶到天亮！”
“后勤，把所有能吃的都分下去，让兄弟们吃顿饱饭！告诉所有弟兄，援军……就在路上！” 这后半句，他说得有些艰难，但这句谎言在此刻是必要的强心剂。
“通讯员，无线电静默。除非我下令，否则不准主动联系团部。”
军官们看着陆小龙，看着他脸上那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决绝，原本的慌乱和绝望竟渐渐被一种悲壮的斗志所取代。是的，没有退路了。营长已经把路指到了最危险，但也是唯一可能的方向上。除了跟着他拼死一搏，还能怎样？
“都清楚了吗？” 陆小龙最后问道。
“清楚了！” 众人齐声低吼，虽然声音压抑，却透出一股狠劲。
军官们迅速离开指挥部，奔赴各自的岗位。掩体里只剩下陆小龙和阿杰。
陆小龙走到阿杰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阿杰，兄弟们的命……就交到你手上了。我知道这任务九死一生，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阿杰笑了笑，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营长，我跟了你这么久，啥阵仗没见过？放心吧，我阿杰命硬，阎王爷那儿逛过好几回了，都没收我。这次，我一定把‘粮食’给你抢回来！”
陆小龙从腰间解下岩坎送他的那把定制手枪，塞到阿杰手里：“这个你拿着，防身。”
阿杰愣了一下，没有推辞，郑重地接过，插在腰后：“营长，等我回来。”
看着阿杰转身离去的背影，陆小龙久久站立。他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是永别。他派出了十一个兄弟，去执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等于亲手把他们送上了绝路。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和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走到掩体口，掀开帘子。外面，夜色如墨，只有远处敌人阵地零星的火光和信号弹划破黑暗。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吹来，刺骨冰凉。
他的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没有退路。他必须赢。为了死去的兄弟，为了还在坚守的兄弟，也为了……向所有想置他于死地的人证明，他陆小龙，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吴登……梭温……还有背后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杂碎……” 他望着无尽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自语，“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就算要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们一起！”
夜色更深了。阵地上，士兵们默默咀嚼着分到的最后一点干粮，检查着几乎打空了的步枪，用磨刀石打磨着刺刀和砍刀。一种悲壮而肃杀的气氛在阵地上弥漫。他们不知道营长具体的计划，但他们能感觉到，决定命运的时刻，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到来。
而在阵地侧翼的阴影中，以阿杰为首的十一人敢死队，已经检查好装备，带上了扎图精心准备的炸药和诡雷。他们互相拍了拍肩膀，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用眼神交流着决绝。随着扎图在另一方向引爆预设的炸药，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和火光，吸引敌军注意力的瞬间，这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阵地，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危机四伏的黑暗之中。
陆小龙站在指挥部门口，望着敢死队消失的方向，如同一尊石雕，一动不动。他的整个身心，都系在了那十一个兄弟和那个疯狂的计划上。
艰难的选择已经做出，现在，只能等待命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