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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卧室一隅的浓稠黑暗,却无法照亮翠兰此刻心底那无边的寒意与恐惧。她瘫软地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胃里因剧烈的呕吐而阵阵痉挛,喉咙里充斥着胆汁的苦涩。然而,比生理上的不适更令人窒息的,是精神上遭受的毁灭性冲击。

那个被王婆子攥在手中的、粗糙邪异的纸人,如同一个视觉锚点,将她牢牢钉死在现实的噩梦中。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散发着阴冷黏腻的气息,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即便不再转动,也仿佛能穿透她的肌肤,直抵灵魂深处,唤醒所有被刻意压抑、试图遗忘的恐怖记忆。

王婆子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枯树般岿然不动,那双能洞穿虚妄的眼睛锐利如刀,审视着翠兰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惊惧与痛苦。她手中的辟邪剑低鸣声已渐渐平息,但剑尖依旧若有若无地指向纸人,保持着一种一触即发的警戒。空气中,那纸灰与坟土混合的腐朽恶臭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过往与现在。

“现在,”王婆子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穿透翠兰混乱的思绪,“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纸人胸口那暗红色的、扭曲的名字和八字,“你男人的生辰,他的名讳……绝非外人能轻易知晓得如此确切。这邪物,与你们夫妇,必有干系。”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锤子,敲打在翠兰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一颤,抬起苍白的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深切的、被过往毒蛇咬噬般的痛苦。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图组织语言,却发现那些被尘封的、不愿忆起的画面,正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咆哮着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是……是他……”翠兰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剧烈的颤抖,“是……是我那死鬼男人……他……他弄回来的……”

“说清楚。”王婆子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时间,地点,经过,一点细节都不要漏。哪怕你觉得无关紧要。”

翠兰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溺水之人贪婪地汲取空气。她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仿佛害怕一闭上眼,就会再次陷入那被无形之物压迫的黑暗。油灯的光芒在她瞳孔中跳动,映照出那段如今想来处处透着邪气的往事。

“那……那是去年夏天,刚入秋的时候……”她的声音飘忽,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语速缓慢而充满恐惧的滞涩,“天还热着,但晚上已经有些凉了……他……他就是那时候,开始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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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画卷,带着陈旧而阴冷的色调,在王婆子面前缓缓展开——

那时的翠兰丈夫,阿贵,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日益浓郁的、驱不散的郁气。成亲几年,翠兰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这在本该是喜事,却成了阿贵的心病。他出身独苗,三代单传,内心深处对香火的延续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而这份渴望,最终扭曲成了对一个女儿的疯狂执念。

“他想要个闺女……想得快要疯了……”翠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充满了后知后觉的恐惧,“看见别人家穿花衣裳的小丫头,他能盯着看半天,眼里放着光,回来就唉声叹气,喝酒,摔东西……骂我没用,骂祖宗不保佑……说没有女儿,老了连个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断了根了……”

这种压抑而焦躁的家庭氛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阿贵从镇上回来,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光芒。

“那天他回来得很晚,一进门就抓住我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眼睛瞪得溜圆,对我说:‘兰,有办法了!我找到高人了!咱们一定能有个闺女!’”

翠兰当时只当他是又听了什么偏方瞎话,并未十分在意,只是敷衍着。但阿贵却异常认真,第二天就真的不知从何处,请回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

“那道士……”翠兰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眼中浮现出极深的恐惧,仿佛那个身影此刻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长得……就很邪性!”

她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感到冰冷。

“瘦高个,像根竹竿挑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空荡荡的。脸孔焦黄,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翠兰的声音顿住,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眼睛,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黑得吓人,看人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你,像是在……在掂量你,像毒蛇盯着青蛙,阴鸷得让人从骨头缝里发冷!他嘴角好像总是挂着一丝笑,但不是好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让人心里发毛的笑!”

王婆子静静听着,眼神微凝,显然对这个道士的形象极为关注。

“他进了屋,也不多话,就那么四下打量,鼻子还时不时抽动两下,像狗一样嗅着。”翠兰继续描述,语速因恐惧而加快,“他带来的那股子味道……我现在好像还能闻到!一股子……像是很多种草药混在一起,但又馊了坏了的那种怪味,里面还夹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庙里烧过头的香灰味儿,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

阿贵却对这道士奉若神明,殷勤备至。那道士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卧室门口,盯着里面看了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对阿贵说:“你家人丁阳气过旺,阴衰失调,故难招女魂。需得以阴法引导,方能如愿。”

“然后……然后他就让阿贵准备东西……”翠兰的声音开始剧烈颤抖,“要了阿贵的生辰八字,要了最好的黄表纸,要了朱砂……还……还要了一碗清水,要了三根新针,还有……还有一撮阿贵娘坟头上的土!”

听到“坟头土”三个字,王婆子的眼皮猛地一跳,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阿贵就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全都照办了!我记得……我记得他偷偷摸摸去刨婆母坟头土回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手都是抖的……可我那时候劝他,他根本不听,还吼我,说妇道人家懂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仪式被要求在三更半夜进行。道士不许翠兰观看,把她赶到了堂屋。但强烈的不安和好奇,让她偷偷地将卧室的窗户纸,捅开了一个小小的窟窿。

“我……我从那个小洞往里看……”翠兰的瞳孔因回忆而放大,充满了惊悚,“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晕昏黄惨绿,摇摇晃晃……那道士站在床边,阿贵跪在床前地上……”

接下来的画面,如同噩梦的片段,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道士……他用那碗清水,混了朱砂和……和那坟头土,用手指搅和……那水变得浑浊暗红,像……像血水一样!”翠兰的声音尖利起来,“然后他拿起那些黄纸,也不用剪刀,就用他那又长又黄、指甲尖利的指甲,就那么……嘶啦……嘶啦地撕扯!那声音难听极了,刮得人耳膜疼!他就那么撕出了一个粗糙的人形……”

“然后他用手指,蘸着那碗血一样的水,在那纸人脸上点眼睛,画嘴巴……他画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念念叨叨……那不是念经!那声音低沉、含糊、咕哝个不停,又快又急,调子古怪得很,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根本听不懂念的是什么,但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慌,头发根发炸!”

翠兰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夜的恐怖。

“最吓人的是……是屋子里突然出现的那股味道!”她的鼻翼翕动,仿佛又闻到了那可怕的气息,“就在他念咒的时候,一股从来没闻过的……异香!很浓,很甜腻,像是很多花一起烂掉了发出的香味,闻一下好像还挺好闻,但多闻几下就头晕眼花,心里恶心直想吐!那香味把原本的草药味和纸灰味都盖过去了……”

而她的丈夫阿贵,全程如同木偶般跪着,身体僵硬,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道士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魂都被抽走了。

“那道士画完了纸人的脸,又用针……对!那三根新针!”翠兰猛地想起这个细节,恐惧达到了顶点,“他拿起针,在那纸人的胸口、肚子、还有……还有下面……狠狠地扎了下去!一边扎,一边用那种古怪的调子念叨得更急更快了!”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纸人……塞给了阿贵,让阿贵……让阿贵把它压在我们睡觉的床铺最底下……说……说要借地气滋养,才能灵验……”

仪式结束后,道士拿了丰厚的谢礼,飘然而去。阿贵如同完成了什么神圣使命,小心翼翼地将那纸人塞进了床铺底下。

“从那以后……”翠兰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后怕,“阿贵他就像是变了个人!白天还好些,一到晚上,就经常对着床铺发呆,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或者喃喃自语,说什么‘快了’、‘就来了’……而且,他身体也越来越差,原本壮实的一个人,没多久就病倒了……一病就再没起来……”

“他临终前……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床底的方向,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嘴里反复念叨……‘女儿……我的女儿……来了……来了……’”

直到丈夫咽气,翠兰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早已将那个塞在床底下的、邪门的纸人忘得一干二净。或者说,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去想起与之相关的任何事,那段记忆被她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直到今夜,被王婆子手中这个散发着滔天怨毒的邪物,彻底引爆!

回忆至此,翠兰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恶毒的圈套!那个游方道士,根本不是什么高人,而是带来灾祸和死亡的邪魔!而她的丈夫,被执念蒙蔽,亲手将索命的诅咒,迎进了家门,塞在了他们的婚床之下!

“邪气……从一开始就种下了……”王婆子听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坟头土聚阴,邪咒锁魂,针扎七窍,床底养煞……每一步,都是奔着害人性命、炼魂夺魄去的!求女?不过是引他上钩的饵料!你男人的魂,早就被那妖道算计上了!”

她的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将翠兰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原来,从那个异香弥漫、咒语低回的夜晚开始,死亡的阴影和幽冥的纠缠,就已经悄然降临。而她,竟与这邪物同床共枕了如此之久!每一夜,她都在无知无觉中,汲取着那源自坟土和邪咒的阴毒之气,陪伴着一具被悄然侵蚀生命的丈夫,直至他死亡,再然后……轮到自己!

这份迟来的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那鬼压床的瞬间更加深沉、更加绝望。它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的心脏上,缓慢而坚定地收紧,带来一种近乎永恒的、无处可逃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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