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池县衙那场看似盖棺定论的审判,并未能真正平息这起离奇命案所带来的波澜。正如古语所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官方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连宗“中风猝死”、连宇支秩“诬告讹诈”,但案件的诸多疑点,以及连宇、支秩悲愤下狱的遭遇,还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河池县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间传播开来。
街谈巷议,众口铄金。人们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这起案件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评判。
关于长工连宗,舆论几乎是一边倒的鄙夷与唾弃。“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茶馆里,一个老者啐了一口,“一个长工,竟敢觊觎主母,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真是死有余辜!”“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他借着帮主母偷拿家当送娘家的机会,要挟逼迫成奸的,品行如此卑劣,实在该死!”大多数人认为,连宗行为不端,触犯伦常,其丧命是咎由自取,并无人同情。他的死,在众人眼中,更像是一出丑剧的必然结局。
然而,对于地主俞厥成,民间的评价则要复杂和微妙得多。一方面,他作为被长工背叛、被戴上绿帽的丈夫,似乎天然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值得同情。“俞员外也是倒了血霉,娶了这么个不守妇道的,还招了这么个白眼狼的长工,真是家门不幸啊!”有人如此叹息。
但另一方面,更多细碎的、源自直觉的议论,则指向了俞厥成在此事中的反应与手段。“话说回来,你们不觉得这事儿太巧了吗?”市集上,一个菜贩压低声音对熟客道,“连宗刚在支秩家说了那混账话,没几天就‘中风’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那伤口……啧啧,听说验尸的时候,一点血都没有,白剌剌的,邪门得很!”“俞员外平日里看着和气,可你们想想他那吝啬劲儿,对自己婆娘都防得跟贼似的,能是省油的灯?我看呐,他怕是早就知道了,隐忍不发,然后……”说话的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意味深长。
这些议论,虽无真凭实据,却如同暗流,在河池县的地下涌动。俞厥成那伪善、冷酷、精于算计的形象,渐渐在坊间形成。人们表面或许依旧客气地称他一声“俞员外”,但背地里,多数人已将其视作一个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真恶徒”,对其敬而远之,甚至暗生恐惧。
而事件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鲍氏,其命运则更为可悲。她从那日之后,便彻底从公众视野中消失,被禁锢在俞家大宅那高高的围墙之内。昔日备受宠爱的继室夫人,如今沦为了身份卑贱、终日劳作的婢女,受尽白眼与驱使。俞厥成似乎将她当作了一个活的警示,一个发泄怨气的对象。她在屈辱、恐惧与无尽的悔恨中煎熬度日,容颜迅速憔悴,精神也趋于崩溃,其状甚惨。她的存在,仿佛是这个悲剧一个无声的、流着脓血的伤口。
最令人唏嘘不已的,自然是连宇与支秩。他们为兄申冤,为友鸣不平,却落得如此下场。五十大板,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数月难以痊愈;三个月的监禁,暗无天日,身心备受摧残;而那赔偿三年地租的判决,更是让他们本就不宽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几乎陷入绝境。连宇出狱后,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腹冤屈,在乡邻异样的目光中艰难求生;支秩同样如此,不仅身体受损,作为佃户,未来的生计也更为艰难。他们的遭遇,成了这起冤案最直接、最悲惨的承受者,也成了河池县百姓心中一道无声的控诉。
即便是看似赢得了官司的黄知县,其仕途也并非全无影响。尽管在官方层面,此案已了结,但他在此案审理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迂腐、武断、过分依赖书本而忽视人情事理与逻辑推理的能力缺陷,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为同僚和部分士绅所知晓、所私下诟病。“河池黄令,断案如儿戏,唯书是从,不察情理。”这样的评价,悄然流传,成为了他官声上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或许也影响了他未来的升迁。
正是因为这起案件情节过于曲折离奇,融合了通奸、谋杀、诬告、律法知识滥用、官场昏聩、人性幽暗等多重极具戏剧张力的元素,使其极具传播力与生命力。时隔多年之后,它被一位名叫余象斗的明代小说家,收录于其编撰的《皇明诸司公案》(亦称《廉明奇判公案》)之中,以文学的形式被记录、被演绎,流传后世,成为了一个反映明代中后期社会司法实践、世态人情与道德困境的经典案例。它的意义,早已超越了河池一县、正统一朝,成为了一个可供后人不断剖析、引以为戒的历史镜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