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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秋,江淮大地刚经历了一场罕见的洪涝,安庆府境内,处处可见灾后凋敝的景象。官道两旁,田地淤塞,茅屋倾颓,偶有面黄肌瘦的灾民在废墟间翻拣着可用之物,眼神麻木。一队车马,就在这满目疮痍中,沿着泥泞的官道,驶向了安庆府城。

队伍中间那辆颇为宽敞的青篷马车里,坐着新任安庆知府孙懋仁及其独子孙伯兰。孙懋仁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新官上任的凝重与忧思,不时掀开车帘,望向窗外景象,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而他对面的孙伯兰,则完全是另一番心境。

孙伯兰年方二十,身着月白暗纹直裰,头戴方巾,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确是一副好皮囊。只是那眼神中缺乏其父的沉毅,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闲散与不耐。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对窗外的凄惶景象视若无睹,反倒因马车的颠簸而微微蹙眉。

“父亲,这安庆府……未免也太破败了些。”孙伯兰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未经过磨难的清朗与抱怨,“听闻此地去岁洪灾,今岁又闹蝗患,只怕府衙之内,也难有舒心之所。”

孙懋仁放下车帘,瞪了儿子一眼,斥道:“糊涂!为父是来此地上任理事,安抚灾黎,不是来享福的!你整日只惦念着自身安逸,何曾体恤过民生疾苦?此番随我上任,需收敛心性,好生读书,莫要再如在家中般恣意妄为。”

孙伯兰嘴上唯唯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自幼长于官宦之家,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疏于管教,使他养成了风流自赏、贪图逸乐的性子。于读书一道,他虽有些许才情,能诗会文,却志不在此,只求个风雅名声,以便日后凭父荫混个闲散官职,继续过他逍遥快活的日子。

车马入得安庆府城,景象虽比城外稍好,却也难掩萧条。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行人稀少,偶有几人,也是步履匆匆,面带菜色。府衙坐落于城东,门墙斑驳,屋舍多有残破,院中杂草丛生,一派破落气象。

孙伯兰随着父亲踏入府衙后宅,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锁起。屋内潮湿阴冷,家具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他强忍着不满,安顿好行李,便寻了个借口,带着贴身小厮墨泉出了府衙。

“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墨泉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找个能住人的地方。”孙伯兰没好气地说,“这府衙哪里是人住的?简直是荒山野庙。我若在此读书,只怕未及科考,先要病倒了。”

主仆二人在城中转悠半日,终于在城西寻到一处待租的宅院。这宅院原主人是一位姓王的富商,数月前举家迁往河南投亲,宅子便托付给牙行出租。宅院不算极大,但布局精巧,内有假山池塘,回廊曲折,几株老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馥郁。书房宽敞明亮,窗外修竹掩映,十分幽静。

孙伯兰一见便喜,当即拍板租下。次日,他便不顾父亲略带责备的默许,带着行李和墨泉搬了进去。自此,孙伯兰白日里或在书房假装用功,或抚琴自娱,夜晚则对月独酌,倒也逍遥自在,将安庆府的灾荒与父亲的忧劳全然抛在了脑后。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中秋。这一日,本地一位致仕的侍郎在家中设宴,为新任的孙知府接风。孙伯兰自然随行赴宴。

侍郎府邸张灯结彩,与城中的萧条形成鲜明对比。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间众人的话题便从官场轶事、风物人情,渐渐转向了神怪志异。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师爷抿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列位大人可曾听闻?月前,城西李寡妇家那桩奇事?”

众人皆被吸引了注意力,连主位上的孙懋仁也微微侧目。师爷见成功引起了关注,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那李寡妇独居,夜半常闻院中有女子哭声,凄凄切切。起初以为是邻家,后觉声响就在院内。一日壮胆窥视,竟见一白衣女子坐于井边,对月梳头,面容惨白,不见双足……第二日,李寡妇便一病不起,如今还卧在床上呢!”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又有一人接口道:“这不算什么,城北独秀山一带才叫邪门。常有樵夫猎户言说,入夜后见山中灯火辉煌,似有宅院人家,白日去寻,却只有荒草古木。都说那是狐仙宅邸,凡人误入,便要被迷了心窍,摄取魂魄。”

“狐仙?”一位胖员外来了兴致,眯着眼笑道,“若是都如民间传言,是那等善解人意、美貌多情的狐女,被迷了心窍倒也快活!”

众人闻言,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席间弥漫着一种既恐惧又向往的复杂情绪,仿佛那不可知的精怪世界,既是恐怖的渊薮,也潜藏着凡人难以企及的香艳与奇遇。

孙伯兰本就多喝了几杯,见众人谈狐说鬼,言之凿凿,心中那股官家公子的骄矜之气便按捺不住。他年轻气盛,饱读圣贤书,自认是孔门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加之他搬出府衙独居已有段时日,夜夜安枕,从未见过任何异常,更觉得这些传闻荒诞不经。

此时,他推开酒杯,朗声笑道:“诸位叔伯,依小侄看来,这些所谓鬼神狐妖之事,不过是乡野村夫愚妇以讹传讹,或是某些人故弄玄虚罢了。小侄不才,却也读过几本圣贤书,深知‘宇宙间,惟理与气而已’,何来什么精怪?至于能幻化人形的狐狸,更是无稽之谈,扯淡尔!”

他这番话声音清亮,说得斩钉截铁,与席间原本神秘兮兮的氛围格格不入。一时间,满座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俊俏而狂妄的知府公子身上。

孙懋仁脸色一沉,低声喝道:“伯兰!休得胡言!年少无知,安敢妄断幽冥之事?”

那胖员外却打圆场道:“哎,孙公子年少气盛,不信邪,亦是常情。老夫年轻时也是如此嘛,哈哈!”

孙伯兰被父亲呵斥,略感讪讪,但见有人圆场,又见不少同龄人投来钦佩的目光,胸中那股傲气反而更盛,只是不便再言,便低头默默饮酒,心中却愈发笃定自己的见解。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今日正值中秋,一轮银盘也似的满月高悬苍穹,清辉遍地,将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孙伯兰带着七八分醉意,辞别了主人,随着父亲登上回府的轿子。

凉风一吹,酒意上涌,他在轿中昏昏欲睡。回到租住的宅院时,已是三更时分。墨泉早已睡下,他懒得呼唤,自己踉跄着推开书房的门。

屋内未曾点灯,唯有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霜。他踢掉鞋子,和衣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便沉入了梦乡。窗外,万籁俱寂,唯有秋虫唧唧。那轮圆满得有些妖异的明月,静静俯瞰着这座沉睡的宅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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