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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破帷 >   第50章 学宫有路

钟声未响,夜色已深。

礼正会门前那张薄薄的告示,却比任何钟鸣都更具分量,重重地压在京城每一个渴望改变的人心头。

义学窄小的院落里,灯火通明,孩童们不知疲倦的琅琅书声,将那首新编的《仁字谣》送入微凉的夜风——字句清脆如露滴石阶,夹杂着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中织成一片温热的希望。

油灯摇曳,光影在泥墙上跳动,映出孩子们伏案执笔的剪影,墨香与灯芯燃烧的焦味混在一起,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角落里,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匠人,正借着昏黄的油灯,一遍遍摩挲着刚拓印下来的“字砖”拓片。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那凸起的“工”、“农”、“商”三字仿佛带着陶土的温度与重量,是他一辈子在窑火与铁砧间匍匐前行中,从未敢奢望能与“士”字并列的尊严。

他的掌心布满裂口,此刻却微微发颤,像是触摸到了命运的边缘。

韩霁站在林昭然身侧,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一丝无法全然压下的忧虑:“三席,终究是太少了。若我们败了,崔玿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七子便成了朝廷眼中名正言顺的野学之首,官府随时可以一网打尽。”他说话时,袖口被夜风吹得轻轻鼓动,露出腕上一道旧疤,那是去年冬夜抄书冻裂的痕迹。

林昭然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远处那座破庙的模糊轮廓,那是他们一切开始的地方。

寒风拂过她的鬓角,发丝轻扫面颊,带来一丝微痒。

她吸了口气,夜气清冷入肺,却让心更沉、更定。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韩霁,你看。我们早已不是一人一事,而是这满院的灯火,是城南街巷里每一个识字算账的小贩,是窑洞里捧着《匠经》的炭工。我们是千人共举的火把,只要还有一星火种尚存,就烧不死。烧不死,就能登堂。”

辩议之日,天光大亮。

太学明伦堂外车马如龙,青石板路上蹄声清脆,马具叮当,世家子弟们乘着软轿,在仆从的簇拥下施施然行至。

晨光洒在锦袍玉带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谈笑声如珠玉相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

相比之下,林昭然一行七人的到来,便显得格外扎眼。

他们皆是步行,身上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布料粗糙地摩擦着皮肤,脚步踏在石板上,发出整齐而沉实的回响,仿佛大地也在应和。

没有一丝多余的配饰,但七人步伐整齐划一,沉稳如尺,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那些轻慢的、好奇的、审视的目光,都未能让他们有片刻的动摇。

风从巷口吹来,卷起衣角,也吹不乱他们挺直的脊梁。

临入堂前,一直跟在身后的守拙悄然上前,塞给她一个长条布包,入手微沉,布料粗粝,边缘还有些磨损的毛边。

“姑娘,这是我寻来的前朝《辩典》残页,或许能应变。”他的声音低哑,指尖在布包上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终归沉默。

林昭然接过,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质感,却并未当场拆开,只顺手将其收入宽大的袖中。

布包贴着手臂内侧,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是某种隐秘的托付。

堂内早已座无虚席。

主考官卫珩端坐高台,面容肃穆,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堂下两列泾渭分明的学子。

香炉中檀烟袅袅,气味沉郁,衬得气氛愈发凝重。

待众人静定,他洪亮的声音响起,掷地有声:“教化之本,在礼乎?在民乎?”

话音未落,崔玿已长身而起,整了整衣冠,昂首阔步登上台去。

他先是朝卫珩与满堂宾客长揖一躬,而后朗声道:“学生以为,教化之本,必在乎礼!”他口若悬河,引《礼经》三十六条,从上古圣人制礼作乐,到本朝律法典章,无一不是在强调“礼定尊卑,教由上出”。

他的声音在明伦堂内回荡,条理清晰,引据详实,台下世家席位上的宾客们频频颔首,面露赞许之色。

有人轻抿茶盏,有人低声附和,气氛如春阳融雪,暖而自得。

林昭然静静地站在台下,神色不起波澜,仿佛崔玿所言与她全无干系。

她只是听着,等着,直到崔玿洋洋洒洒说尽,意气风发地走下台。

这时,她才动了。

她缓步走向台心,没有崔玿那般急切,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鞋底与青砖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大地在低语。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身上。

她没有像崔玿那样先声夺人,而是沉默了片刻,才抬眼望向卫珩,问了一个与经义典籍毫无关联的问题:“大人,敢问昨夜南城有孩童于井栏上新刻四字‘工可为师’,今晨天未亮,已有三名顽童能背诵其义。此为教化乎?”

她顿了顿,不等回答,又追问道:“若此为教化,是何人所教?若此非教化,又该由何人、依何礼,来定其非?”

一语既出,满堂微震。

那些原本挂着赞许微笑的世家宾客,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有人手中的茶盏微微倾斜,茶水溅出一圈暗痕;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扇骨,指节发白。

卫珩的双眉微微一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道:“空言无凭,尔等可有实证?”

林昭然微微躬身,退后一步。

柳明漪随即上前,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民女柳明漪,所证为‘女学’。城西张家布行之女,学算术三月,能辨契书伪账,为其父免去三十两纹银之亏。此为教化,教女子自保自立。”她说话时,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绣的一朵小花,那是她亲手所绣,象征着不依附的勇气。

她话音刚落,秦九便接上,他声如洪钟,带着炭窑里特有的沙哑:“小人秦九,所证为‘匠学’。西山炭窑十数名炭工,共习《匠经》一册,依图改固窑洞支架,上月山石滚落,窑口小塌,而全员无一伤亡。此为教化,教工匠安身立命。”他粗粝的掌心拍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如同窑火中木柴爆裂的节奏。

韩霁是第三个,他手持一本自己编撰的《算术启蒙》,不卑不亢:“学生韩霁,所证为‘商学’。东市米行王掌柜,令其子学我所编算术,三日便能识出夹在铜钱串中的伪银。此为教化,教商贾诚信不欺。”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卷起,墨迹也有些晕染,却承载着无数个深夜的灯火与坚持。

七子轮番上前,所言皆是身边事,所证皆是百姓情。

他们不说大道理,只讲一个个鲜活的例子。

更奇的是,每当一人言毕,殿外便会悠悠传来一阵琵琶声。

阿阮端坐于廊下,指尖轻拢慢捻,那曲调时而如溪水潺潺,时而如市井喧闹,时而又似工坊劳作,竟将七子所述之事,丝丝缕缕地织成了一曲动人的《辩议曲》。

琴弦震颤,余音绕梁,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将那些平凡却滚烫的生命故事,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了整个明伦堂。

卫珩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渐渐松开。

而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崔玿,此刻却低垂着头,脸色阵青阵白,指节死死扣住座椅扶手,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木质捏碎。

终于,轮到林昭然再次登台。

她走到台心,这一次,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金手指“异世灵光”骤然开启。

无数的知识碎片、思想洪流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儒家的仁爱、墨家的兼爱、道家的自然、法家的经世……百家争鸣,如万千潮水奔涌冲刷。

剧痛如斧凿般劈开头颅,耳边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似雷霆在颅内炸裂。

但那纷乱驳杂的思绪,却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提炼、融合,最终化为一句清晰无比的论点——礼因民立,非为民缚!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电,直视卫珩:“礼,非一成不变之铁幕,乃映照民情世相之明镜!昔者井田分封,行周公之礼;今者商贸通达,市井繁荣,百姓求知若渴,便当有通学之礼!礼,当应时而变,顺民而生,为何独要将万千寒门,禁于庙堂之外?”

她每说一句,那锥心刺骨的头痛就加剧一分。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光影交错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青衫素裙,坐于窗前书案,正执笔疾书。

指尖在纸上划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雨声淅沥,烛火摇曳,映出她温柔而坚毅的侧脸。

那身影如此熟悉,却又遥远得不可追忆,只一闪,便消逝无踪。

林昭然强行压下脑中的眩晕与剧痛,深吸一口气,与身后六子一同朗声合诵起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的《学约》:“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诵声如潮,低沉而磅礴,七人声线交织,仿佛大地共鸣。

诵声结束,明伦堂内,竟是长久的、落针可闻的寂然。

就连守在门口的巡卫差役,也不由自主地驻足垂首,被那份朴素而磅礴的力量所震慑。

风从廊下吹过,拂动帘幕,也拂动了阿阮未收的琵琶弦,发出一声轻颤,如余音未尽的叹息。

人群后方,孙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路疾行回到相府,对书房内那个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禀报道:“首辅大人,林昭然之辩,结束了。大人您……静听良久,未发一言。”

一个时辰后,皇榜揭晓。

太学增补三席,名列其上者:柳明漪、韩霁、秦九。

消息传出,整座义学门前瞬间化为欢腾的海洋。

百姓们潮水般涌来,他们将三人高高举起,口中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学宫有路!学宫有路了!”欢呼声如浪涛拍岸,夹杂着孩童的尖叫、老人的哽咽、妇人拍手的脆响,烟火在夜空中炸开,映红了半边天。

在这片狂喜的声浪中,林昭然却悄然退到了后院无人的一角。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一抹殷红的血迹溅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脱力地滑坐下去,眼前阵阵发黑,那股剧痛仍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尖却触到一片柔软的织物——是守拙给她的那个布包,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何时已散开。

她颤抖着摊开手掌,那并非什么《辩典》残页,而是一片洗得泛白的旧绢。

绢布一角,用最普通的青线,端端正正地绣着两个字:昭然。

那字迹,那针脚,那收尾时一个微小的挑角……林昭然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滞。

这分明是她幼时亡母的手笔,与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旧衣上的绣样,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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