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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破帷 >   第83章 裂帷有声

林昭然的目光从守拙手中那卷竹简上移开,落在了庙堂里唯一跳动着的烛火上。

那火苗不大,却在昏暗中固执地投下一片光亮,将斑驳的墙壁映得忽明忽暗,光影如水波般在梁柱间缓缓流淌。

烛芯轻微一跳,发出“哔剥”一声脆响,像是谁在暗处低语。

她能嗅到松脂燃烧的微苦气息,指尖拂过衣袖,触到素麻布料被夜风浸透的凉意。

她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念。”

守拙依言展开竹简,古朴的隶书刻痕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墨迹边缘泛着琥珀色的微光。

他那惯常沉稳的嗓音,此刻也带上了一丝历史的尘埃感,一字一句地在破庙中回响,声波擦过剥落的墙皮,激起细小的尘埃簌簌飘落。

所记皆是贞和年间那场浩劫,字里行间是文人的血泪与士子的悲歌,是无数典籍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哀鸣。

她仿佛听见了火舌舔舐竹简的嘶嘶声,闻到了焦纸混着青烟的呛人气息,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触到了那早已冷却的灰烬。

林昭然静静地听着,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久远故事。

直到守拙念出那句“……史官泣血上书,言:天下无愚民,唯上不教”,她的眼睫才微微一颤。

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倏地亮起一点微光,如同暗夜中乍然划过的流星,瞬间照亮了她眼底深处的某些东西。

“停下吧。”她轻声说。

守拙的声音戛然而止,余音在梁间轻轻震颤,像一根绷紧的丝线骤然断裂。

“空砖已经入了皇史宬。”林昭然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石子投入深潭,“程先生的使命完成了第一步,他把一个问句,凿进了大周朝最坚固的史墙里。”

她站起身,踱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风从旷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她的面颊,撩动她素色的衣袂,布料在风中轻响,如同低语。

远处,一只夜枭掠过树梢,发出短促的啼鸣。

“传信给柳明漪,”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让她立刻赶制一百个女童用的书袋。书袋上不要绣花鸟鱼虫,只绣一幅‘破帷图’。”

守拙有些不解:“破帷图?”

“对。”林昭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冷冽的意味,“就是昔日西市那道划破天际的火线——那一夜,火光撕裂夜幕,百姓称它为‘裂天之火’。它烧的不只是书,更是那堵遮天蔽地的高墙。”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回多年前那场大火,“在图的背面,用最结实的丝线,给我绣上一行字。”

她一字一句道:“你读的书,有人曾用命换来。”

守拙的心头猛地一震,他瞬间明白了林昭然的用意。

那块无字的焦砖,看似被封存进了史海,但林昭然却要用这种方式,将它的精神烙印在每一个即将读书识字的孩子心上。

“砖可埋,人不可埋。”林昭然转过身,重新看向那豆烛火,火光在她眸中跳动,映出细小的光斑,“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肯读书,肯思考,那个问句,就永远活着。”

守拙沉默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主上,属下查阅《焚书录》相关记载时,还发现一桩旧事。贞和末年,京郊有一兰若寺,寺中住持法号‘见空’,他曾将一部孤本《民学辑要》拆散,藏于千卷佛经的夹层之中,想要以此躲过焚书之祸。”

“后来呢?”

“后来……”守拙的声音更低了,“寺院被人告发,一夜之间,大火将整座兰若寺连同寺中七十三名僧人,尽数吞噬。对外宣称,是烛火倾倒,意外走水。”

破庙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余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像是时间在低语。

林昭然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那火……原来从未灭过。兜兜转转,今日又从灰烬里,重新燃起来了。”

火苗轻颤,光影摇曳,仿佛将那缕未熄的余烬,吹向了城中另一处幽暗之地——

皇史宬的档案库内,新任掌故程知微正就着昏暗的油灯,整理着归档目录。

他神情专注,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墨迹未干,他指尖微微发颤——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史官不能言,便让纸自己说话。”那晚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兰若寺,也烧尽了家中藏书,而父亲藏在《礼记》夹页中的《民学辑要》残卷,是他唯一留下的遗物。

当他翻到“礼制类”的最后一页时,手指微微一顿。

在那一页的末尾,多出了一个崭新的条目:“贞和残砖”。

而在物品描述一栏,他只落了四个字:无字,待考。

写完这四个字,他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大事,轻轻吁了口气。

他吹熄油灯,却并未立即离开。

借着从高窗透进的微弱月光,他从袖中取出一册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飞言录》三字,正是那日孙奉“遗落”在他桌上的最后一册。

他熟练地将书册的装订线拆开,小心翼翼地把书页分为厚薄不同的三份,而后起身,走向档案库的深处。

他来到存放《户籍总册》的书架前,将其中最薄的一份书页,严丝合缝地插入了一册雍州户籍的夹层。

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那触感粗糙而温厚,仿佛承载着无数未言之言。

随后,他又走到另一侧,将第二份书页塞进了《科举录遗》的卷宗里。

最后,他将剩下的部分,藏入了《内府纸源簿》一部即将永久封存的旧档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桌案前,取出一张记录纸张损耗的废纸,在纸张的背面,用指甲轻轻刻下一行小字。

力道不大,却足以留下痕迹。

“若史不言,纸自言。”

离开皇史宬时,夜已深了。

归家途中,他路过西市的街口,竟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童,正围着一处墙角,借着店铺打烊时挂出的灯笼光,用地上捡来的炭条,歪歪扭扭地摹写着什么。

程知微好奇地走近几步,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微澜翻涌。

墙上,赫然是几日前张贴后又被撕去的“明堂策”片段。

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孩子们却写得格外认真。

炭条划过墙面的沙沙声,与他方才在档案库中的笔声遥相呼应。

那一刻,程知微忽然明白了。

他所做的,林昭然所做的,都只是点火。

而真正让这火种燎原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万千世人的人心与口耳。

紫宸殿深处,沈砚之挥退了所有内侍。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与一盏孤灯。

他从一个上锁的私藏锦盒中,取出了那块辗转回到他手中的无字焦砖。

他将焦砖平置于御案之上,烛光从一侧斜斜地照过来。

砖面上那些因烈火而产生的灼痕,在光影下沟壑纵横,竟在对面的墙壁上,投出了一道道细长弯曲的影线。

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痕投影,竟与那日划破西市夜空的火线轨迹惊人地相似。

“破帷……”他下意识地低语。

孙奉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贞和年间的焚书之祸,起因便是当时兴起的‘民学’之说,触怒了视礼法为天条的旧派权臣。”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抚过砖面上粗糙的焦痕,那触感仿佛还带着当年的余温,指尖微微发烫。

他忽然想起宫中那个总躲在廊下偷听讲经的小公主,她曾仰头问:“父皇,女子为何不能入国子监?”当时他只冷冷答道:“礼制如此。”如今想来,那双眼睛里的光,竟与眼前这块焦砖投下的影子如此相似。

他的目光幽深,像是在透过这块砖,望向数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若今日之‘蔽’,正是当年之‘礼’……”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惘,“那么,我守的,究竟是道,还是枷锁?”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没有像任何人预想的那样,下令将这块“不祥之物”彻底销毁。

相反,他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一部自己年轻时读过的《礼记》旧注,翻开首页,取过朱笔,在页眉的空白处,写下一行批注:

“礼因时损益,非万世不易。”

数日后,林昭然收到了一封来自边陲的密报。

韩霁派去联络边军“书驿”旧线的信使回报,他们传递的“学”字旗语,在抵达第七哨所时,被当地的巡防司截获。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线已经断了的时候,戍边主将年仅十六岁的女儿,竟用军中独有的加密密语,回传了一句话。

“火自西市起,光从史中生。”

林昭然将那张写着译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纸屑如黑蝶般旋舞而上,最终消散在风中。

“韩霁,”她唤道,“联络我们所有的‘书驿’旧线,将我前几日编撰的‘默讲百问’,重新定名为《童蒙问录》,伪装成市面上最常见的‘正音习字帖’,通过商队,送进那些世家大族的私塾里去。”

守拙在一旁为她研墨,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明白了她的深意。

林昭然的眼中闪着锐利的光:“他们教自己的子弟读《礼》,遵《礼》,我们就教他们的子弟问《礼》,疑《礼》。我要让那些问题,在最森严的门庭里生根发芽。”

“主上,此举非是乱道。”守拙看着她,轻声感叹,“而是还道于民。”

皇宫内,沈砚之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眉心,开口问道:“孙奉,皇史宬近来可有异动?”

一直垂首立在下方的孙奉立刻回道:“回陛下,确有异动。有三名年轻史官,私下里拓印了‘残砖’的形状,并将此事始末,详细录入了他们自己保管的《起居注》副册之中。”

沈砚之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平静地反问:“若朕此刻下令,焚毁这三本副册,你以为,明日是否还会有第四本出现?”

孙奉将头垂得更低了:“回陛下,恐怕……会有十本。”

沈砚之闭上了眼睛,靠在龙椅上,良久没有说话。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眼中已不见疲惫,只剩一片清明。

“去,把朕少年时在书房抄录的那本《大学》取来。”

孙奉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他捧来了一本已经泛黄破旧的册子,封皮甚至有些卷边,里面的字迹也显得稚拙生涩,正是帝王年少时的笔迹。

沈砚之接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是在重温自己的过往。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动作停住了。

在那一页的末尾,有一行用墨笔写下的小字批注,正是他十二岁时的亲笔。

“何谓明德?若百姓不得见,不得闻,何以明之?”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行字,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

“原来,我也曾问过……”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然,“只是后来,见的人事多了,却只学会了该如何作答,而忘了该如何去问。”

又过了几日,破庙前迎来了一对特殊的访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孙女。

那女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册书口已经有些磨损的《童蒙问录》。

她仰着小脸,看着眼前这位清冷如月的“先生”,用清脆的声音,问出了一个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先生,书上问,天下的路,女子也能走吗?那……那我们女子,真的也能上明堂吗?”

林昭然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字。

炭条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尘土微微扬起,带着秋日的干涩气息。

那个字,她写得很慢,很重,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倾注其中。

“能。”

女童看着地上的字,跟着小声地念了出来:“能——”

她的声音虽然细弱,却像一声清亮的钟鸣,在寂静的庙前回荡。

风起时,一片焦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庙前石阶。

就在那落叶飘过的巷口,程知微静静伫立良久。

他悄然将袖中一张刚刚拓好的“空砖”拓片又往里塞了塞,转身向着国子监一位老儒的私宅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为这座古老的都城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林昭然看着那一老一小相互搀扶着远去的背影,看着那女童一边走,一边用小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个“能”字,久久没有起身。

火种已非一人所持,而是万口相传,万心相照。

风,已经起了。

只是她不知,下一刻,这风将吹向何方,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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