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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顺着城楼青瓦滑落,在林昭然肩头洇出深青水痕。

她踩着被雨泡软的青石板往绣坊走,鞋尖踢起的水花溅到裤脚,凉意顺着肌理往骨头里钻——可比起袖中那封密报带来的灼痛,这点湿冷倒像隔了层棉絮。

昭然兄!

程知微的唤声裹着雨雾撞进耳中。

林昭然抬眼,便见那小吏从巷口跌跌撞撞跑来,皂色公服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卷被油纸包得严实的档案,发巾歪在脑后,活像只被暴雨打湿的雀儿。

您看!程知微喘着气抖开档案,指尖几乎戳破纸页,工部存档的《私学许可》,用印和礼部底册对不上。

可这批注......他翻到末页,墨色淋漓的沈砚之三个字在雨幕里泛着冷光,是相爷亲笔墨迹。

林昭然的指尖抵在案几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程知微带来的档案被她翻得簌簌响,三份许可分别盖着江南东路学政两浙转运司湖州府儒学的官印,可礼部存档的底册上,同一批许可盖的却是礼部勘合印。

我顺着许可查下去,程知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发颤,全流向了补遗讲的七州分坛。

相爷......相爷竟默许近侍盗了礼部印!

绣坊里的炭盆爆了个火星。

林昭然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相府书房,沈砚之咳着血翻她的《附录讲稿》,指尖在有教无类四个字上顿了三顿,说:你这把火,烧得太急。

他不是病倒。程知微的声音像根细针,他是退场。

林昭然的睫毛颤了颤。

她摸出衣襟里的瓦当——那是柳明漪用碎瓷片磨的,刻着个字,边缘被她摸得光滑。

沈砚之盗印的后果她比谁都清楚:私用官印是僭越,默许近侍行窃是失察,若被言官揪住,足够他一世清名碎成齑粉。

去把明漪和阿阮叫来。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雨里的蛛丝。

柳明漪带着阿阮进来时,林昭然正对着案头新刻的碑模发呆。

碑模上天许可,民立信六个字还带着刻刀的毛刺,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

把七州补遗讲的名单刻上去。她将程知微带来的档案推给柳明漪,用最深的阴文,要让拓碑的人沾了墨,能把名字印进纸背里。

阿阮的盲杖地敲在地上:阿昭,你要做什么?

沈相背了罪,我不能让他白背。林昭然的手指抚过碑模上的字,礼部的印是他给的,但这碑上的许可,是天下百姓给的。

雨在半夜转急了。

孙奉蹲在相府偏厅的火盆前,盯着炭块里忽明忽暗的火星。

他怀里的锦匣还带着沈砚之的体温——那是相爷昨夜突然命他取来的印信匣,平日总锁在相爷枕头底下的。

孙伴儿。

沙哑的唤声惊得孙奉差点把锦匣摔在地上。

他转身,便见沈砚之倚在寝殿门框上,月白中衣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形容比昨日更瘦了三分。

匣子......

不必找了。沈砚之咳了两声,帕子上洇开的血渍像朵蔫了的红梅,那枚礼部勘合印,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孙奉喉头发紧。

他想起这半月来相爷总在半夜对着《附录碑》拓片批注,朱笔在童蒙养正四个字旁写可参《周礼·保氏》知行合一句下注阳明未出,此理已存。

他想起相爷咳得直不起腰时,还攥着拓片说:堤要固,可堤下的水......总要流的。

相爷。孙奉声音发涩,您这是......

我老了。沈砚之望着窗外的雨幕,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可总有些事,得趁还能喘气时做。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林昭然在绣坊守了整宿,看柳明漪带着绣娘在碑模上刻最后一个名字。

天快亮时,她摸黑上了城楼,远处补遗讲的新碑已经立起来了,晨雾里隐约能看见天许可,民立信几个字,像被谁用星火烙在青石板上。

相府里,孙奉抱着要焚毁的旧稿站在廊下。

雨停了,檐水叮咚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翻着一摞《礼制通考》残稿,忽然在最底下发现半本批注过的《附录讲稿》,朱笔写的、、民为邦本几个字,墨迹还未全干。

孙奉的手指顿了顿,将那半本残稿悄悄塞进袖中。

晨风吹来,他听见远处传来拓碑的声音,刷——刷——,像春天的雨,正顺着青石板缝,往更深的土里渗去。

林昭然的布鞋碾过水洼时,青石板上的月影碎成银箔,沾在她裤脚的雨珠顺着麻线滚进鞋帮,凉意从足心往上爬,却比不过袖中那方温热的信笺——是柳明漪方才塞给她的,说书驿暗格里有紧要物件。

绣坊门轴一声,晨雾裹着艾草香涌进来。

柳明漪正蹲在染缸前,指尖沾着靛蓝染料在帕子上比画,见她进来,用染得发蓝的手背抹了把额角细汗:阿昭,书驿老张头天没亮就来敲后窗,说暗格里多了个布包,压着张字条。她从案下摸出个半旧的蓝布包,边角还沾着相府特有的沉水香。

林昭然解绳的手顿了顿。

相府的沉水香她太熟悉——半月前沈砚之咳着血翻她讲稿时,衣袂扫过她手背,就是这股混着药苦的香气。

布包打开,半本《礼制通考》残页滑落,纸页间夹着张薄笺,墨迹未干:首辅未焚之言,交讲主存之。是孙奉的字迹,笔锋抖得像被风吹过的芦苇。

她翻开残稿,第一页便撞进朱红批注:礼因时损益,非铁板一块。

昔孔子删诗书,何尝全遵周礼?墨色浓处浸开小团,像是滴泪晕染的。

再往后,礼为器,人为本六个字被圈了三重,圈外还画着道细痕,像谁用指甲反复划的——沈砚之惯常握笔的右手拇指有块老茧,她曾在相府见过他批折子,拇指压过纸背时,总留下这样的痕迹。

昭然?柳明漪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林昭然这才发现自己眼眶发涨,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她指尖抚过人为本三个字,忽然想起那年在国子监,沈砚之站在杏树下斥她,广袖被风卷起,露出腕间褪色的银锁——后来阿阮说,那是他幼年丧母时,乳母用碎银打的长命锁。

原来他不是铁铸的,原来他也有血肉。

去把阿阮叫来。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再让阿福备车,我要去西市书坊。

阿阮的盲杖敲着门槛进来时,林昭然正把残稿和《附录讲稿》摊在案上。

绣娘端来的茶盏在她手边凉透,残稿边缘被她翻得卷起毛边,礼为器那句下方,她用墨笔添了行小字:器可换,本不可移。

是相爷的字?阿阮摸过残稿上的朱批,指腹停在人为本比去年冬天在吏部大堂骂我们时,手劲轻多了。

他在退。林昭然将两摞纸对齐,退到最后,给我们留了把钥匙。她抽出腰间的玉坠——那是沈砚之去年中秋赏的,刻着二字,此刻被她按在两摞纸中间,把这些合编,叫《新礼问》十二讲。

就说是匿名大儒遗稿。

柳明漪的靛蓝染帕地拍在案上:为何匿名?

该让天下人知道,是相爷......

他一生守礼。林昭然按住她的手,若被说成,他这把老骨头,受不住后世骂名。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但他亲手打开的门,我们得替他推到底。

春社日的晨雾裹着新翻的泥土香。

林昭然站在湖州城外的桑田边,看百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捧着新刊的《新礼问》,脆生生的童音撞碎晨雾:礼者,缘人情而制......

阿昭姐!扎着红绳的小女娃跑过来,把沾着草屑的书举得老高,先生说这是大先生写的,大先生是谁呀?

林昭然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大先生呀,是个很老很老的先生。

他写这些,是想让所有小娃都能读书。

童声忽又拔高,像一群扑棱棱飞起的麻雀:......礼为器,人为本!

宫城深处,沈砚之倚在南窗软榻上,药碗里的参汤结了层白膜。

孙奉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听见远处传来的诵声,喉结动了动:相爷,是补遗讲的新课。

百姓说......说是首辅遗训。

沈砚之闭着的眼睫颤了颤。

他想起三十年前在太学,自己举着《周礼》驳斥同窗礼可变的言论;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林昭然,那身寒酸的青衫下,藏着比炭火更烫的眼神;想起昨夜咳得几乎背过气时,孙奉举着烛火,照见案头那半本没烧完的《新礼问》样稿,人为本三个字在烛光里,像团要烧穿纸背的火。

奉儿。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去把案头的遗表拿来。

孙奉捧着素白的绢帛过来时,沈砚之正望着窗棂间那道破瓦漏下的天光。

阳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当年在乡学,他跪坐在土炕上,看先生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时,扬起的尘烟。

他接过遗表,笔尖悬在绢帛上足有半刻,终究没落下一字。

收起来吧。他靠回软枕,嘴角微微扬起,该说的,都在风里了。

林昭然在桑田边站到日头偏西。

归途中,她摸出怀里的《新礼问》样书,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她亲笔添的注:童蒙能诵,方为至理。

柳明漪的马车停在她身侧,车帘掀起条缝,露出半张沾着墨渍的脸:阿昭,书坊说十二讲太长,小娃记不住。

林昭然望着田埂上追着蝴蝶跑的孩童,忽然笑了。

她折下根柳枝,在泥地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方才小女娃背错的句子,被她用歌谣的调子改过的。

明漪。她拍掉手上的泥,明日起,把十二讲拆成短章。

要让挑水的阿公、织席的阿婆,都能哼着调子,把道理记进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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