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粮入库的喧嚣和尘土渐渐平息，小兴屯的空气里弥漫着新谷晒干的干爽甜香和稻草垛被阳光烘烤后的暖意。李家新屋的堂屋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王六子用倒腾山货的钱添置的“大件”——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样板戏的唱段，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在午后慵懒的空气中回荡。
王二强蹲在院角，大手沾满机油，正埋头修理一把脱了榫的犁铧，崭新的工装沾了几道油污。王四喜伏在窗边的小桌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稿纸，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眉头紧锁，像在攻克一道无形的难关。王小梅在后院浆洗着准备探亲的衣裳，木槌敲打衣服的“梆梆”声节奏分明。王六子整理着晒干的蘑菇，动作沉稳了许多。王小芬和赵春花在灶房准备晚饭，锅铲碰撞声和低语声交织。
李凤兰盘腿坐在炕头最里面，捻着旧念珠，浑浊的老眼低垂，仿佛入定。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劳作后的疲惫与安宁交织的气息，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平静无波。
突然！
收音机里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戛然而止！一阵刺耳的电流“滋啦”声猛地炸开！刺得人耳膜生疼！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鼻音、语速极快的男播音员的声音，穿透电流杂音，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砸进了这片平静之中：
“……最新消息……根据……上级指示精神……为适应……新时期……人才培养需要……部分高等院校……试点……改革……工农兵学员……推荐选拔……办法……将……引入……文化……考核……机制……强调……德智体……全面发展……具体……试点院校……及……考核……办法……将……由……各……省……市……革委会……另行……通知……”
这消息！
像一道裹着冰雹闪电的惊世炸雷！
猛地劈在死水般的空气里！！
劈得堂屋里所有声音瞬间消失！！
劈得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王四喜伏案疾书的笔尖猛地顿住！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写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文化考核？！工农兵学员？！考试？！这……这怎么可能？！天……要变了？！
王二强手僵在半空，沾满油污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错愕和不解！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收音机，像听不懂天书！
王小梅手里的木槌停在半空，清秀的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哆嗦着！卫东哥……部队……大学……考试？这……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可为什么……心口跳得这么厉害？！
王六子手里的蘑菇撒了一地！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大学？考试？那……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吧？
李凤兰捻动念珠的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极其缓慢地抬起，平静地扫过收音机，又极其缓慢地扫过堂屋里几张写满震惊、茫然、不知所措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纹路，极其细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牵动了一下。像冻河骤然冰封，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寒渊。寒渊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淬了冰的……凝重。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巨大的、带着巨大震惊和狂喜的撞击声，猛地从屯子东头的知青点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变了调的、带着巨大难以置信和狂喜的惊呼！像滚油泼进了冰窟窿！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啊——！！！”
“考……考试？！大学要考试了？！”
“真的假的？！广播里说的？！”
“试点！是试点！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书！快！快找书——！！！”
知青点瞬间沸腾了！压抑了多年的、近乎绝望的沉寂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彻底炸碎！狂喜！激动！难以置信的呼喊声！翻箱倒柜找书本的碰撞声！语无伦次的议论声！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小兴屯的宁静！那声音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渴望！！
这沸腾的声浪，像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撞开了李家新屋紧闭的木门！撞得堂屋里的空气都为之震荡！
王四喜身体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知青点的方向！喉咙里“嗬嗬”作响！像破风箱漏了窟窿！！文化考核！大学！考试！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股混杂着巨大的震惊、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像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他！！
就在这时！
“咩——咩——”
一阵带着点惊慌和不满的羊叫声由远及近。李家新屋的后院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小菊王小菊，李家最小的女儿，刚满十八岁。她手里攥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放羊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她身上沾着草屑和尘土，清秀的脸上带着放牧归来的疲惫和一丝山野的清新。身后跟着几只探头探脑、咩咩叫着的山羊。
她显然也听到了知青点那山呼海啸般的沸腾和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余音。她脚步停在院门口，深陷的眼窝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扫过堂屋里几张写满震惊和茫然的脸，又极其缓慢地转向知青点那喧嚣声传来的方向。
她眉头微微蹙起，像在努力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意味着什么。收音机里那断断续续的、关于“高校”、“工农兵学员”、“文化考核”的字眼，像破碎的冰碴子，扎进她懵懂的耳朵里。
突然！
知青点那边，一个嘶哑、带着巨大激动和哭腔的男知青声音，猛地拔高，像要撕裂空气，清晰地穿透喧嚣，砸进李家新屋的院子里：
“书——！！！我的高中课本——！！！终于……终于不用垫桌脚了——！！！大学！老子要考大学——！！！”
“大学……考大学……”
这几个字！
像一道道裹着九霄惊雷卷燎原烈火的灭世闪电！
轮番劈进王小菊心湖里！！
劈得冰面轰然炸裂！！
劈得冰水四溅！！
劈得她身体猛地一僵！！
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深陷的眼窝瞬间瞪得溜圆！！
写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随即！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的震惊、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渴望！像火山熔岩般瞬间从她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烧得她脸颊瞬间涨红！！烧得她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烧得她手死死攥紧了那根油亮的放羊鞭！！指关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暴凸！！
她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向知青点那喧嚣沸腾的方向！又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向堂屋里那台发出电流杂音的收音机！最后，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茫然地落在伏在窗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同样燃烧着震惊和悸动的王四喜身上！
“大学……考大学……”她嘴唇极其艰难地、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像卡了根滚烫的鱼骨头！！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手无意识地一松！
那根磨得油亮、沾满她汗水和体温的放羊鞭！
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
重重地掉在冰冷梆硬的泥地上！！
鞭梢卷起一小片尘土！！
她身体依旧僵在原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最初的茫然和震撼，像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燃起的……光！
那光！
起初微弱！
像寒夜里的星火！
在深不见底的茫然和震撼中摇曳！
随即！
像被泼了油！
被添了柴！
被那知青点沸腾的渴望和收音机里冰冷的“文化考核”四个字狠狠点燃！！
骤然！
爆发出一种！
滚烫的！
灼人的！
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近乎野蛮的……渴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倔强！！
那光！
在她深陷的眼窝深处！
在她布满血丝的瞳孔里！
熊熊燃烧！！
像两簇跳动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她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堂屋深处、盘腿坐在炕头、浑浊老眼平静望过来的李凤兰身上！那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无声的……呐喊！！
风，卷着知青点沸腾的喧嚣和秋粮的干香，吹过李家新屋的院落。那根掉在地上的放羊鞭，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鞭梢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