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卷之事尘埃落定,各份答卷的优劣长短,如同清晰的图谱烙印在高鉴心中。人才的甄别与任用,是比攻城略地更为精妙的学问。这一日,魏征在处理完日常政务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稍作沉吟,向高鉴进言。
“主公,此次大比,赵岩之才,已然彰显。其答卷见识超卓,沉稳干练,确是可造之材,未来或可倚为臂助。”魏征缓缓说道,话锋随即一转,“然,其父赵德方之事,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亦是军中、乃至归附旧吏观望所在。臣以为,主公当寻机见一见赵岩,先宽其心,示以恩信。如此,既可安赵岩之力为公用,亦可向外界昭示主公容人之量,千金买骨之意。”
高鉴闻言,目光从案几上的军制改革草案抬起,微微颔首。魏征此言,老成谋国,直指人心。他深知,在这新旧交替、人心浮动之际,如何处理赵德方这样的“前朝”代表人物,其象征意义远大于事件本身。一味严酷,恐寒降者之心;轻易赦免,又恐损及新政权威。
“玄成所言甚是。”高鉴指尖轻叩桌面,“赵岩是个人才,其父……虽无能,却也无大恶。是时候该见见他了。”
第二天,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赵岩被亲卫引至郡守府的书房,而非议事大堂。这个细节,让心思缜密的赵岩心中微微一动,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于正式召见的意味。
书房内,炭火温煦,陈设简朴而肃穆。高鉴并未身着戎装或官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坐于主位,正低头批阅文书。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显得既威严,又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沙场戾气。魏先生,身着常服,静坐于另一张桌子阅卷。
“末将赵岩,拜见大将军!”赵岩趋步上前,依军礼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这次召见,很可能决定着他父亲的命运,乃至他自身的未来。
高鉴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赵岩身上,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仔细打量了片刻。眼前的年轻人,身姿挺拔,面容坚毅,眼神清澈而沉稳,确实与考卷中展现出的气质相符。魏先生依旧静坐于他的案前,仿佛未曾察觉堂中动静,仍垂首阅卷,眉宇间一片淡泊。
“起来吧,看座。”高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大将军!”赵岩起身,在亲卫搬来的胡凳上小心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整地置于膝上。
高鉴没有急于切入正题,反而看似随意地问道:“赵岩,你在大比之中,那篇《天下大势策》写得不错。‘内抚重于外拓’,此言深得我心。依你之见,如今我武阳内政,当以何者为先?”
赵岩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考较,也是引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沉声应答,将自己对整顿吏治、安抚流民、劝课农桑、以及与地方豪强协调关系的思考,条理清晰地阐述出来。虽偶有稚嫩之处,但思路清晰,切中要害,显示出远超年龄的成熟与务实。
高鉴静静听着,偶尔插话追问一两句细节,心中对赵岩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子不仅见识不凡,且心态沉稳,并未因父亲之事而方寸大乱,或因急于表现而夸夸其谈。
待赵岩言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响,更显寂静。
高鉴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重新变得深邃,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你的才干,本将军看到了。假以时日,悉心栽培,前途不可限量。”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压力的平和,“至于你父亲赵德方之事……你心中定然挂碍。”
赵岩心头一紧,立刻又想站起,被高鉴以手势制止。他只能挺直脊梁,恭声道:“末将不敢隐瞒。父亲……昔日愚忠,不识时务,触怒大将军虎威,获罪下狱,乃咎由自取。末将只求大将军念在其……在其并无大恶,年事已高,能网开一面。”说到最后,声音终究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高鉴看着他,缓缓道:“赵德方,前朝郡尉,贵乡城破之际,拒不归降……”说着,顿了一下。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赵岩心上,这一停顿令他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只是紧握的拳关节有些泛白。
“然,”高鉴话锋一转,语气稍缓,“本将军亦知,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不过是一愚忠之臣,且能力平庸,连麾下郡兵都未能有效掌控,其败,亦是必然。杀之,易如反掌,但于大局何益?徒令降者心寒,让那些尚在观望的隋室旧吏愈发裹足不前。”
赵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高鉴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初绽的新芽,背对着赵岩,声音沉稳而清晰:“本将军不杀他,并非惧人言,亦非全然为你之故。而是因为,此刻杀之,弊大于利。如今军制改革在即,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新旧交替,人心未定。我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可掌控的过渡期。”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赵岩:“所以,关于你父亲赵德方,本将军的决定是:暂时继续关押,直至此次军制改革彻底完成,新的军政体系稳固运行为止。”
赵岩怔住了,这个结果,既非最坏的立即处决,也非他奢望的即刻释放。
高鉴走回案前,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与耐心:“这段时间的关押,对他而言,是惩戒,是反思,亦是保全。对外,可示我军法之严明,不容贰心;对内,可安新旧将士之心,表明我高鉴并非滥杀之人,亦给其他类似处境者一个明确的信号——顺时应势,方有生路。待军改尘埃落定,大局稳固,新旧融合已不成问题时,一个无兵无权、锐气尽失的前朝郡尉,是杀是放,已无关宏旨。届时,再看其表现,或赦免其为庶民,亦非不可能。”
这一番剖析,如同拨云见日,将高鉴深层次的政治考量赤裸裸地展现在赵岩面前。这不再是简单的恩怨仇杀,而是立足于整个势力稳定与发展大局的御下之术。
赵岩并非愚钝之人,瞬间明白了高鉴的深意。这既是警告,也是承诺;既是压力,也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时间和目标。父亲的生命暂时无虞,而最终的结果,某种程度上,甚至与他赵岩未来的表现、与整个军改的顺利推进捆绑在了一起。
他再次离座,这一次,是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感激:“末将……明白!谢大将军不杀之恩,更谢大将军直言相告!末将定当竭尽全力,效忠大将军,助军改顺利推行,绝不因私废公!家父……能在狱中保全性命,静思己过,已是大将军天大的恩典!”
高鉴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斗志与忠诚,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微微颔首:“你能明白,最好不过。记住,你的前程,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和忠诚,而非你父亲的旧日名位。下去吧,好生做事。”
“诺!末将告退!”赵岩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书房时,脚步虽依旧沉稳,但脊梁似乎比来时更加挺直。压在心头的巨石虽未完全搬开,却已知道了它的分量和挪开的可能。
望着赵岩离去的背影,一直侍立在侧未曾出声的魏征,此时方才轻声道:“主公今日一番话,恩威并施,既坚其志,又安其心。赵岩此子,经此一事,若能用好,必成主公干将。”
高鉴坐回位子,揉了揉眉心,淡淡道:“御下之道,无非‘公道’与‘人心’四字。赵德方无能,但其子可用,便不能因父废子。关押赵德方至军改结束,既是维护新政权威的必要之举,也是给赵岩一个看得见的盼头,更是给所有归附者一个明确的预期。乱世用人,既要有雷霆手段,也需有菩萨心肠,或者说……是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希望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