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乡城的春日,较之去岁寒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意,连带着郡守府书房内凝滞的空气,也似乎活络了几分。然而,端坐于主位的高鉴,眉宇间却无半分松懈,反比直面千军万马时更为沉凝。案几之上,并非舆图兵刃,而是厚厚几摞墨迹犹新的考卷,以及一卷摊开、墨迹淋漓的军制改革草案。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翻涌着比战场更为复杂的风云,如何将麾下这支成分驳杂、建制初立的队伍,锻造成一把足以劈开乱世迷障、问鼎天下的锋利之刃。
阅卷之事虽已尘埃落定,各人才具高下、禀性特质,如同清晰的脉络印入高鉴心中。同时下令将部分优秀答卷(隐去姓名)抄录公示,但不附朱批点评,张榜于各营、各衙署之外。此令一出,三军哗然,文吏震动。公开,意味着公平,意味着机会均等,更意味着主公高鉴决心打破论资排辈、门第出身的决心,唯才是举,绝非空谈!榜下有惊叹,有惭愧,有不服,更有看着其他人的答卷,看得面红耳赤者如赵鸿永,暗自发誓要啃下那些天书般的兵法典籍。一股无形的、积极向上的压力,开始在武阳军政体系内悄然流淌。
然而,高鉴深知,甄别人才仅是第一步,如何将这些良才美质嵌入一个高效、稳固的组织框架,才是真正的考验。原有的军制,起于高鸡泊草创,成于流亡转战,虽经魏县整顿,仍带着浓厚的草莽气息与临时拼凑的痕迹。营头大小不一,指挥层级在急速扩张后已显臃肿迟滞。如今坐拥武阳一郡,兵员逾万,目光更需投向未来的山东乃至天下,一套能够支撑大规模、正规化作战的全新军制,已是势在必行。
故此,他召来了麾下如今最为倚重的四位核心:沉稳干练、总揽军务的韩景龙;悍勇绝伦、锋锐无匹的刘苍邪;新近归来、兼具隋军规范与实战阅历的张定澄;以及虽不直接统兵,却洞明大势、智谋深远的魏征。
书房内,炭火毕剥,茶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期待。
高鉴将手中的军制改革草案推向案几中央,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人,声音沉稳而有力:“诸位,阅卷已毕,人才雏凤清声,令人欣喜。然,玉不琢,不成器;兵不编,不成军。我军起于行伍,辗转至今,旧制已不堪重用。如今武阳初定,东进在即,若无一套符合作战、利于扩张、权责分明的新军制,纵有十万兵士,亦是一盘散沙。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议定这强军之基、筋骨所在!”
魏征首先开口,他轻轻抚过草案卷轴,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主公此举,实乃谋及深远。夫治国者,必先治军;治军者,必明纲纪。纲纪之要,首在编制。昔孙子云:‘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我军目下,各营兵额参差,多者逾千,少者不足四百,号令不一,调度维艰。确需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方能如臂使指,凝聚全力。”
韩景龙接口道,语气带着一贯的务实:“魏先生所言极是。末将平日调度,深感旧制之弊。尤其是张将军率部来归后,兵力虽增,指挥层级却未随之明晰,有时一令下达,需辗转多处,贻误战机。确需确立一套标准划一、上下贯通的新章法。”他看向张定澄,颔首致意。
张定澄微微欠身,沉吟道:“末将在隋军之中,所见编制虽显僵化,然号令清晰,层级分明,亦有可借鉴之处。譬如各层级副职、僚属之设,虽增冗员,却能分主官之劳,专精事务。我军若想长远发展,此等细分工,不可或缺。”他结合自身经历,提出了一个关键点:专业化与分工。
刘苍邪则更关注实战效能,他浓眉一扬,声若洪钟:“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俺就觉得,新的编制必须保证冲起来快,打起来狠!什么营、厢、都,名头俺不管,但到了战场上,命令必须能最快下到俺这刀尖上!还有,辅兵、匠营、医官这些,也得跟得上,不能总让弟兄们带伤拼命,家伙坏了没处修!”他的话质朴,却直指后勤、支援体系与作战体系协同的核心。
高鉴认真听着每一位心腹的见解,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这正是他需要的,既有高屋建瓴的规划,也有脚踏实地的问题,更有来自不同视角的补充。他伸出手指,点在那份草案之上,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构想:
“综合诸位之见,及我连日思虑,新军制之基,仍沿用我等熟悉之伍、伙、队、营、厢、都六级,此乃经战火检验之骨血,不宜轻动。然,在此之上,增设‘军’之编制!”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创历史的决断:“一‘军’,下辖两个‘都’,兵额五千!设兵马使一员,为军之主将,总揽全军作战、训练、赏罚!待日后势力壮大,再正式赐号将军,名正言顺!”他目光扫过韩、刘、张三人,此言无疑是对他们未来地位的期许。“设兵马副使一员,为副职,专司协助军使管理日常军务,督察训练,战时亦可分领一都作战!”
“军级之下,仿照中枢,设诸曹僚属,使军务运转更为精细。”高鉴继续道,指尖在草案上划过,“设判官,掌军中文书往来、功过记录、粮饷器械之统筹核算,乃军使之臂膀,非精于文书、明于筹算者不可任;设巡官,专司军纪法度,巡查官兵言行,纠劾不法,直属于车骑将军府,确保军令如山,法纪严明;设行军参谋若干,参与军机谋划,分析敌情地势,提供策议,此职非通晓兵法、心思缜密者不能胜任,为我军未来之智囊!”
他将“军”一级的架构清晰地勾勒出来,一个集指挥、作战、管理、监察、谋划于一体的标准化野战兵团雏形,跃然纸上。众人听得屏息凝神,尤其是“行军参谋”一职的设立,让魏征眼中精光一闪,深知此乃将谋略系统化、制度化的重要一步。
“至于‘都’、‘厢’、‘营’各级,”高鉴话锋下移,“亦需相应充实。‘都’指挥使之下,增设指挥副使佐之,设都判官处理本都文书粮械,设都虞候,专责本都军纪、巡逻、内部肃奸,与军级巡官上下呼应,编织严密的军法之网!”
“‘厢’设副尉,协助都尉管理厢务、指挥作战;‘营’设副校,辅佐校尉。如此,各级主官可专注于作战指挥与重大决策,繁琐军务皆有专人分担,权责明晰,效率自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抛出了最实际的问题:“目前,我军堪战之兵,并张定澄部带来之精锐,约一万三千人。我意,借此军改之机,汰弱留强,招募新血,将总兵力扩充至一万五千之数!另,亲兵营独立编列,定额五百,需最为忠诚勇悍之士,由葛亮、郗珩具体统带,专司中军护卫与关键时刻之突击。”
这个数字让在座几人精神一振。扩充兵力,意味着更多的职位,更大的舞台,但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与更复杂的整合。
魏征抚须沉吟道:“主公所构架之新制,层级分明,权责清晰,尤重谋略与法纪,实为开创之举。然,臣有一虑,增设诸多副职、僚属,是否会导致机构臃肿,号令反不如从前快捷?且此等职位,需大量识文断字、通晓实务之人才,一时间,从何而来?”他指出了关键的执行难题。
张定澄亦点头:“魏先生所虑甚是。末将在隋军时,亦见僚佐体系庞大,有时难免人浮于事,互相推诿。我军新立,务实为要,此节不可不防。”
高鉴对此早有预料,从容应道:“魏先生、定澄所虑,正是关键。故而,此番改制,不求一步到位,尽善尽美。首要在于搭建骨架,确立名分与职责。人选方面,正可借此次大比脱颖之才充任!如周石匠,当入匠作体系,主持军械改良。其余职位,亦可从原有吏员、军中稍有文墨根基者选拔,或在后续文士征辟中寻觅。宁缺毋滥,逐步充实。至于效率,关键在于主官权威与僚属职责界定清晰,加之严明法纪与定期考绩,杜绝推诿塞责!”
韩景龙思索片刻,提出另一个现实问题:“主公,兵力扩充至一万五,粮饷、军械压力倍增。新募之兵训练成军亦需时日。是否待东进有所缴获,再行扩充更为稳妥?”
“景龙之虑,合乎常情。”高鉴肯定道,随即目光锐利起来,“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们不能坐等粮饷完备再动手。兵力,是扩张的基础,也是威慑的本钱。粮饷问题,需开源节流双管齐下,此事我已另有安排。当务之急,是趁着大比激励起来的这股锐气,尽快完成军制改革与初步扩编,形成战斗力!唯有手握强兵,东进方有把握,才能在乱世中争得更多资源!”
刘苍邪猛地一拍大腿,嗡声道:“主公说得对!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俺看这新编制就挺好,打仗更痛快!那些啥判官、参谋,只要能帮俺打赢仗,俺老刘就认!”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众人就新军制的细节反复推敲,争论,完善。从各层级兵员定额、武器装备配置,到辅兵比例、匠营管理,再到军法条例的细化、各级僚属的职权边界,逐一梳理。高鉴时而倾听,时而决断,充分调动每一位核心成员的智慧和经验。
最终,一套融合了原有基础、隋军规范、义军灵活性以及高鉴自身现代管理思维的全新军制方案,基本定型。它如同一副精心设计的骨架,等待着血肉的填充和灵魂的注入。
“既然大纲已定,便需雷厉风行!”高鉴霍然起身,声音斩钉截铁,“景龙,你总揽军改具体实施,会同定澄、苍邪,依据新制,于十日内完成全军初步整编、军官调整方案报我!玄成,政务方面,需全力配合,钱粮、吏员选拔,不得有误!”
“诺!”四人齐声应命,脸上皆洋溢着参与开创事业的激动与凝重。
“记住,”高鉴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此非简单改编,而是我军脱胎换骨之始!我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攻无不克、足以横扫青兖的强军!任何阻碍改革、阳奉阴违者,无论其旧日功勋、出身如何,军法无情!”
肃杀之气,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众将皆知,一场比战场上更为深刻、影响更为深远的变化,即将在这支队伍中轰轰烈烈地展开。而他们,正是这变革的推动者与中流砥柱。
窗外,夕阳西下,将贵乡城染上一层金红的余晖。郡守府书房内的烛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燃得更亮,直至深夜。高鉴立于窗前,眺望暮色中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军制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前路挑战重重,但他坚信,握紧了这把经过重新锻造的利剑,必能在这乱世之中,劈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通天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