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济镇,这座被强行改造成临时堡垒的镇甸,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窒息的囚笼。连日来,外围武阳军修筑营垒的号子声、金鼓声,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声声敲打在镇内每一个守军的心头。起初,还能凭借一股固守待援的信念支撑,但随着时日迁延,那份信念正被无声的恐惧与日益尖锐的饥饿感一点点蚕食。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猜疑。存粮肉眼可见地减少,王薄虽严令控制分配,但那点库存对于近万张嘴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士卒们领到的粥饭越来越稀,眼神中的绿光却越来越盛。私下里,关于援军迟迟不至的议论,如同阴沟里的暗流,在营房的角落、井台边悄然涌动,压都压不住。
王薄独坐在临时征用的宅院正堂内,烛光将他摇曳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狰狞。他面前案几上摊着一幅简陋的舆图,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历城”与“耿济镇”之间的区域。没有消息,没有任何来自历城或是孙观援军的消息!这死寂,比城外震天的鼓噪更令人心悸。
他王薄能从长白山一介布衣,吟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拉起队伍,辗转厮杀至今,绝非仅凭运气。对危险的直觉,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此刻,那股熟悉的、如同毒蛇缠绕脖颈般的寒意再次升起,越来越紧。
“不对……太安静了……”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孙观再是无能,五千人马出动,纵有挫折,也该有只言片语传回。除非……”一个他极力不愿去想的可能性,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除非他已全军覆没,连报信的人都冲不出来!”
而这个推断一旦成立,另一个更可怕的结论便接踵而至——历城,恐怕也已凶多吉少!高鉴用兵,向来环环相扣,狠辣刁钻,他既然有能力在野战中干净利落地吃掉孙观,又岂会放过空虚的历城?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戏耍的暴怒,瞬间冲上王薄的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跳动。“高鉴小儿……欺我太甚!”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过分依赖那虚无缥缈的援军,将自己和这上万弟兄的性命,悬于他人之手!困守孤镇,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这无异于坐以待毙!
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刻,军心就溃散一分,体力就消耗一分,突围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王薄便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召集麾下所有还能指挥得动的将领。他看着堂下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与隐忧。
“诸位兄弟,”王薄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不能再等援军了!”
一句话,让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高鉴狡诈,用兵如鬼。我等困守于此,不能单单指望援军,不然,粮草将尽,便是死局!”王薄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坐以待毙,非丈夫所为!我等起于草莽,什么样的绝境没闯过?当年长白山风雪,泰山脚下围剿,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久违的、属于“知世郎”的悍勇之气再次从干瘦的身躯里迸发出来:“与其饿死、困死在这耿济镇,不如拼死一搏!集中所有力量,冲破高鉴的营垒,杀出一条血路!”
“主公!”有将领担忧道,“武阳军围困甚严,强行突围,恐损失惨重……”
“不突围,就是全军覆没!”王薄厉声打断,“等高鉴在镇外修好了沟渠,我们连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现在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愿随主公死战!”几名心腹老将率先吼道,他们深知已无退路。
“愿随主公死战!”更多的人被这股绝境中的疯狂所感染,齐声应和。
当日下午,耿济镇要道聚马推开!早已集结完毕的王薄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试探,而是直接摆出了决战的架势,以最为精锐的长白山老营兵为前锋,结成密集的冲锋阵型,悍不畏死地向着武阳军看似严整的营垒发起了集团冲锋!一时间,杀声震天,箭矢如蝗!
武阳军大营内,高鉴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镇内动向。当看到王薄军如此不计代价、倾巢而出时,他心中便是一凛:“坏了!王薄这是狗急跳墙,要拼命了!”
他立刻洞察了王薄的意图——这绝非简单的试探或骚扰,而是意在突破,甚至是想趁着“武阳军主力”在此,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高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知自家事。张定澄和刘苍邪带走了几乎所有的野战精锐,留守这大营的四千人马,虽旌旗招展,营垒俨然,但其中超过七成都是训练仅一两个月的新兵!守营尚可,若是拉出去与王薄那些百战余生的老营兵在野战中硬碰硬,胜负难料,即便胜了,也必然是惨胜,绝非他愿意看到的。
“传令!各营严守阵地,依托壕沟、栅栏、箭塔,层层阻击!弓弩手全力覆盖,不许敌军靠近营栅!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营追击!”高鉴迅速下达了最为稳妥的命令。
武阳军依令而行,凭借着完善的防御工事和严明的纪律,用密集的箭雨和依托工事的反击,顽强地抵挡着王薄军一波又一波如同海浪般的冲击。战斗异常激烈,营栅前尸骸累累,鲜血染红了土地。
然而,王薄在阵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武阳军的抵抗虽然顽强,但缺乏那种锐意进取、主动寻求歼灭战的凌厉杀气。他们的反击更像是一种被动的防御,旨在击退,而非包围歼灭。而且,他期待中的、武阳军那支令人胆寒的精锐骑兵,始终未见踪影!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王薄的脑海:“高鉴的主力……不在这里!”
是了!若非主力不在,高鉴怎会甘心缩在营垒之后,放任自己突围?他定然是派出了张定澄、刘苍邪率领主力,要么去伏击孙观,要么……甚至可能已经去攻打历城了!自己这边,只是一个空营,一个由高鉴亲自坐镇、虚张声势的空营!
“噗——”想通了此节,王薄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耻辱!巨大的耻辱感淹没了他!自己竟被一个空营,一个后生小子,吓得困守多日,浪费了最佳的突围时机!
“传令!停止进攻!全军转向,向临济方向,全速前进!”王薄几乎是嘶吼着下达了命令,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暴怒。
正在猛攻营垒的王薄军士卒闻言皆是一愣,但军令如山,前锋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庞大的队伍如同潮水般,在丢下数百具尸体后,迅速脱离了与武阳军营垒的接触,向着东北方向的临济,亡命奔去。
高鉴在营垒望楼上,看到王薄军突然停止进攻,转而迅速撤离,心中暗道一声“狡猾”。他知道,王薄已经看穿了他的虚实。
“王薄要跑!传令,打开营门,全军追击!记住,只咬其尾部,袭扰迟滞,不可冒进,谨防埋伏!”高鉴立刻下令。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王薄这只困兽就此逃脱。
武阳军营门大开,数千士卒在高鉴的亲自率领下,追了出去。他们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如同群狼,不断用弓弩射击王薄军的后队,制造混乱,却始终与王薄的主力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不敢过于深入。
高鉴骑在马上,看着前方狼狈逃窜却依旧保持着基本建制的王薄军,眉头紧锁。他麾下缺乏足够的骑兵,无法进行强有力的穿插、分割和追击。只能像现在这样,不痛不痒地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王薄的大部队一步步远离。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憋闷感,萦绕在他心头。“骑兵……必须要有更多、更精锐的骑兵!”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
而亡命奔逃的王薄,感受着身后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追兵,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屈辱、悔恨、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多年以前。那时,他还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在长白山下,面对隋室的暴政,他敢振臂一呼,唱着“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带着一群同样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敢扯旗造反。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也就什么都不怕。天地之大,四海为家,打赢了吃肉,打输了跑路,光着脚板,哪里不能去?那股子豁出一切的亡命之气,让他一次次在绝境中杀出生天。
可如今呢?他占据了齐郡,有了地盘,有了城池,有了兵马,有了“知世郎”的名号,穿上了靴子,戴上了冠冕。可也正是这双“靴子”,这身“冠冕”,束缚了他的手脚,让他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他害怕失去齐郡,害怕失去现有的地位,害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结果呢?步步被动,被人牵着鼻子走,最终落得如今这弃城丢地、狼狈逃窜的下场!
“呵呵……哈哈……”王薄在颠簸的马背上,忽然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低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这双做工精致的皮靴,又抬眼望向前面未知的、通往北海的坎坷路途,眼中闪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嘲讽与悲凉。
“穿了鞋子……反倒不会走路了么……”他喃喃自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风中和杂乱的马蹄声里。